曹文没有回答。
“我不会做什么的,我也做不了什么……你就让我在你身边,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不让我做的,我一定不做。我都听你的,还不行么……”
我都听你的,这对于一个曹文这样的男人而言,不仅戳中软肋还充满诱惑。
曹文见过很多人,听过很多调情的话,都不如方尧这么会抓人。
曹文道:“你小屁孩不懂。”
方尧噙着眼泪:“我知道你爱他,你去吧,我会处理好自己的。”
他一面收拾碗筷,一面掉泪,掉得曹文心烦意乱。他心中有犹豫,但今天不一样,今天不管怎样,都是要去看看的。
他掀开帘子,披着大衣走了出去。方尧再也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哭了。
外面下了雪,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明天正好借着雪景拍几场,他抄着手走到钟奕的帐篷前。天气太冷,大部分人都挪到村舍里去了,要不就去镇上住个酒店,他却还在这。曹文莫名就很生气,这个家伙真是专门和自己对着干。
钟奕缩在帐篷里,手已经包扎好了,但还是很疼。他翻了翻手机,网上没他什么信息,倒是有很多骂曹文的,祝他新戏扑街之类。至于观众为什么这么区别对待,和两人的性格有必然联系。钟奕性格温和,怎么骂都不生气,采访尽职尽责,稿子都是一顿夸;曹文则眼睛长在头顶上,臭屁得不得了,观众骂什么他怼什么,个人页面惨不忍睹。
钟奕没什么激进粉,但也会说跟着曹文没前途啊,限制他的发展。钟奕默默地用小号给曹文点了个赞,是他拍的一张花絮图,木屋前的一只小羊羔。
钟奕正用他那只受伤的手戳啊戳地看网页,忽然听到外面踩雪的声音。
他心一紧,集中注意力去听。那人的步伐越发近了,外面隐隐约约的身影,投射在帐篷上,到近前又停住。
他心里很紧张。
曹文看看天,几颗星挂在树梢上,看来明天不会再下了。
隔着帐篷,两人默然相对,曹文没进去,钟奕也没喊他。
就这么静静呆了一会,曹文抽了抽鼻子,抄着手又回去了。
钟奕放松下来,只觉得背上都出了汗。
翌日,又是很重的戏份。
徐平压草,刘育良续草。徐平哼着歌,刘育良道:“你乱哼哼什么?”
“哼歌啊。”
“这里不让唱歌。”
“为什么不让唱歌?不让唱多闷啊。”
“要唱你就唱《东方红》。”
“我不唱那些歌,你还听不够啊?”
徐平兴奋地回忆:“我们在宿舍闲的时候就唱歌,他们还买了二胡、笛子、竹快板,我吹口琴,别提多热闹了。”
“这里不让唱歌!”
刘育良严厉地斥了一句。
徐平默默压草,咔嚓咔嚓,干草的汁液流进铡刀。他忽然忍无可忍:“这个也不让,那个也不让,这里到底能做什么?!”
他摔了铡刀要走,刘育良不理他,他愤愤不平:“我们那也没你这规矩多。我们一周能吃上一顿粗面馒头,一碗猪肉粉条,你这里吃没得吃、睡没地睡,每天挨饿受冻,还不让唱歌!我来这算是倒大霉了!”
上边把他发配到这里,只有老刘一个知青点。周边荒山野岭,连户人家都没有,他只能跟着刘育良。这段时间他的孤独、恐惧,背井离乡的痛苦快把他压垮了。
刘育良沉默地收拾着院子里的干草,徐平冷笑:“你就是嫉妒我对不对?你在这里呆了十年,什么都没捞着,什么都失去了。你嫉妒我有口琴,你嫉妒我还会唱歌,你就是嫉妒!”
刘育良把干草喂给牲口,徐平激动得身体都在发抖。
刘育良只是道:“晚上你过来。”
第十八章
徐平说完那些话很后悔,他不该戳别人的伤疤,老刘虽然为人冷漠,但到底对他没有什么伤害。到了晚上,他别别扭扭不肯进屋,屋子里亮着灯,他趴在窗户上听里面没有什么动静。屋门忽然打开,刘育良走出来:“进来吧。”
徐平瞪大了双眼,今晚的刘育良和往日迥然不同。他洗了脸、刮了胡子,梳了一个文明头。虽然穿着和白天一样的衣服,但已经脱胎换骨不是一个人了。他依旧穿着那件破旧的灰毛衣,但下摆的脱线已经没有了;他依旧是那张沧桑的面容,但下颌抬了起来,背脊挺了起来,神情中拥有了一种只有文人才有的倨傲和风骨。完全不再是那个又脏又臭的糟老头,而像是一个严肃又有修养的学校教师。一个人,是有多灰心,才会把自己活得那样潦草。也只有遇到真正的同类,才会拿自己的真面目示人。
刘育良邀请他:“坐。”
徐平如坐针毡:“你……”
“拿出你的口琴来。”
刘育良操着一口文明的京腔普通话,就像是从人民广播电台里发出来的。他用竹壳子暖壶给徐平倒了一杯水,这里没有茶,如果有茶,徐平毫不意外他会给自己沏一杯茶。茶缸子有着怎么洗都洗不脱的污垢,徐平捧在手里自惭形秽。他恨不得钻到地缝里面去,他有什么资格骂他什么都没有。他有,他有的都是这个时代拿不走的,扎根在骨子里的文明和傲骨。
他惭愧地拿出自己那把钢制口琴,那是奶奶留给他的唯一的纪念。他一向视若珍宝,会吹几首曲子后更自恃甚高,从不屑于凡人为伍。他觉得自己是有才华的,他可以复习几年,考个大学,音乐学院,以后做个音乐家,前途无量。他暗自想,国家不会不需要这些人才,等他从这里回去,他就考大学!
然而现实慢慢粉碎了他的理想,他在这里,日复一日的劳作麻痹他的意志,无限期地耗费着时光,只觉得怎么都回不去了。
刘育良点燃一支烟卷,道:“你什么时候学的口琴?”
他抖烟灰的动作也很好看,两根修长的手指夹着烟在桌沿上“扣扣”两下,烟灰飘落在茶缸盖里。
徐平小心珍重地擦亮琴身,摩挲道:“大概是小学五年级。”
“都会吹什么?”
“送别,欢乐颂。”徐平想起他的拿手技:“还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吹给我听听。”
刘育良要求道。
这是个与生俱来就会下命令的人,他的话说一不二,不容人拒绝。而徐平早已臣服在他的威势下,珍而重之地拿起琴,像考试一般谨慎地吹奏起来。
他一面吹一面观察着刘育良的神色,他指尖轻微的烦躁、眉宇下意识地轻蹙,都让他胆战心惊,一个没注意,吹错了几个音,慌得他立刻停住。
刹那间无声。
刘育良以一种为人师的刻薄和吹毛求疵,评价了一句:“吹得简直难听。”
徐平惭愧地头都抬不起来,他怎么能那么丢脸,而他又怎么能那样评价他。他一直引以为傲的东西,坚持在心底的信念都崩塌了,他极度自责、内疚,羞于见人。
安静的夜里,刘育良拿起他的琴吹起一支曲子,他没有过分修饰,也没华丽的技巧,甚至他的身姿都没有太大动作。但他吹出的第一个音就将徐平震撼住了,单音变复音,复音加伴奏,一个音里竟藏有万千变化,音色丰富、浓郁,手掌开合间嗡鸣的手震音,形成美妙精准的共鸣。嘴唇似是在亲吻旋律,手指如同在琴身上飞舞,音律便像泉水从小小的琴腔里不断地流淌出来。微风轻拂,小桥流水,麦田荡起一连串波浪般的涟漪,炊烟袅袅下,是一副宁静悠远的画面。
徐平完全沉浸刘育良所带来的意境中,这才是口琴,这才是音乐!他从前吹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微末伎俩也敢在大师面前班门弄斧。他羞惭地低下了头,脸胀得通红。
刘育良道:“从左边的箱子拿出那只小号。”
“你还有小号?”
屋子里摆着几只樟木箱子,徐平不知道他还有这种高级货,他摸索着打开箱子,琳琅满目皆是不同种类的乐器,长短不同的笛子、箫、埙,甚至还有唢呐,一夜之间不知道从哪全冒了出来,另外还有一只小号,安静地躺在箱子里。徐平从没见过西洋乐器,他羡慕地捧起它,感觉连它发出的光都是高贵的、圣洁的,不可亵渎的。刘育良抚摸着铜管,他带来的东西大部分都被破坏了,只剩下这么一点家当,被他埋在地窖里,多少年没有拿出来过,他的老朋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