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决定为艺术奉献余热,于是不顾寒暑,不俱冷眼,晚上歌舞升平有如坟头蹦迪,清晨大刀破斧有如蝗虫过境,一心一意为祖国繁荣景象做贡献。
而小辈们不能表现出一丝不愿意,因为她们分别是他们亲爱的妈妈、和蔼的外婆、有甲亢的二婶、以及中年离异的可怜小姨,等等等等。
陆行州至今回国一月,这还是第一次回李文瀚这个别墅看看。
这地方有些年头了,零几年李家老爷子买来送给李文瀚作为成人礼,那时候这周边的高楼还不多,小区离市中心有些远,没有公交,进出都得开着自己的运输工具,四个轮子的小轿车是主力军,当然,也有骑单车的,必须是凤凰牌,车铃铛得重新改造过,以保证拨弄起来最为清脆响亮,骑车的人得穿纯白的衬衣,风里来雨里去,头发飘得需要有美感,脸上不允许带有一丝淫邪表情。
现在想来,李文瀚对于文艺的热爱或许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陆行州将脱下的外套放在车里,身上只穿一件简白衬衫,右手揽住篮球,搂起半管衣袖,露出里面精健的胳膊,低头径直往前走。
李文瀚拿出钥匙打开篮球场的门,回头再看,发现陆行州身边已经围了不少大妈。
这些大妈来自天南地北,口音各异。
站在陆行州身边,个头难免显得有些低矮,有胖得像陀螺的,有瘦得像金丝猴儿的,但无一不带着热切而期盼的表情,她们说——
小伙子,你是这个小区的住户?怎么从没有见过你?
那这房子是你自己的吗?做什么工作的,看着应该是读书人,阿姨看人最准,你一定是高级知识分子,这些年光顾着读书,还没处对象吧。
小伙子长得精神,挑一些是正常的。
嘿,不瞒你说,阿姨这里有个不错的闺女,条件特别好,如果是你,房子小点儿也可以。
户口没有不要紧,只要在正经单位就行。
陆行州站在原地沉默不语,镜片反射着一点点灯光,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他自己住的是青大家属区,那里住户不少,但大家伙显然比较含蓄,即便有别的意思,也还是保留着一份贫瘠的傲气。
他们看见陆行州大百万的车子不会想到他是否穿了名牌的手工裤衩;他们得知陆行州在国外就职的研究所,也不会把他框成黑白照,恭恭敬敬地放在墙上挂起来。
但大妈们参悟生活几十载,已经练就一副火眼金睛。
她们虽看不见陆行州这些年的独善其身,却能断定他生活中的精致。
毕竟他穿私人定制的服装,戴刻有自己名字的手工制作白金表,或许连平日里放在办公室的水壶都是大几千的洋玩意。
而且他身高一米八八,显然不是吃百家粮长大的。
这样的男人,不但去过梵蒂冈,参加过艺术品拍卖,有信仰有追求,甚至看过西方女人的内裤,进过高档的公共厕所,是为上上品。
李文瀚快步走过去,伸手揽住陆行州的胳膊,咧嘴一笑,夜里犹如一张血盆大口。
他看着眼前的几位大妈,其中一个尤为眼熟,开口精简极了:“嘿杨阿姨啊,这我哥们儿,他现在在做着一个临时的工作,还没定呢。”
李文瀚的话,让原本兴致盎然的女同志们战斗力锐减。
她们望着李文瀚黝黑的脸,再看看陆行州,难免生出一丝惋惜。
李文瀚其实长得不差,五官端正,甚至带点儿阳刚之气,只是天生皮肤黑,不如陆行州白净,看起来有些像旧时候受苦受难的劳动人民。
可大妈们嫌恶他的原因,主要还是他在自家的阳台上养鸡。
李文瀚这个别墅平日里无人居住,只有他妈从乡下带过来放养的十几只土鸡。
这些土鸡身怀异术,初来乍到便学会飞檐走壁。
每天早上与小区里的大妈一同醒来,大妈跳舞它们遛弯,大妈唱歌它们打鸣,可谓井然有序。
但决心将生命奉献给艺术的大妈怎么能忍受一群会下蛋的母鸡。
她们推举杨大妈为代表,试图让她与主人进行深层次的交谈。
在敲数次门无人应答之后,杨大妈恶向胆边生,终于决定翻墙去看看,然后一落地,“哎哟”一声,被鸡给啄了屁股。
杨大妈退休前是个领导,一辈子只啄人民群众的屁股,断然不能被一只鸡欺负。
她觉得,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于是报警。
李文瀚风尘仆仆地赶来,看着大妈的屁股面露难色,声情并茂地问:“阿姨,我对您屁股的遭遇十分同情,但这些鸡我可是养在自己院子里的,要是我哪天养了一只老虎在屋里,您也自告奋勇翻墙进去?”
杨大妈神情肃穆,大声喊到:“呸,养老虎可是违法的!”
李文瀚点头同意:“是是,是这么个理儿,但我家这些鸡监护人都在乡下,我也没有权利替它们担着不是,要不,阿姨您看这样行不行,我回头跟它们商量商量,兴许它们羞愧于心,齐心协力努力努力,能赔您两筐蛋,个顶个的大,还是黄心的。”
杨大妈没有答应,她觉得君子不食嗟来之食,何况靠的还是她硕大的屁股。
陆行州不知道李文瀚与街坊邻居发生的这些事情。
他此时从一群妇女同志手中脱身,看着她们一哄而散,复又聚在一起歌舞升平,像是之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站在原地神情有些茫然。
李文瀚推他一把,两人踏进篮球场,陆行州把手里的球往篮筐处一投,穿了个空心,接着抬头看向头顶黑色的天空,寥寥几颗星,与地上的热闹熙攘有所不同,难得地勾起嘴角笑了出来。
他看着身旁的李文瀚,歪着头,低声道:“我在读佛经的时候曾经纠结过‘诸法无我’的意义,我那时以为独善其身可以不为众生苦,不为抱身蒙蔽,但看见刚才那些人,我又觉得,我其实也并没有那样厌倦这些尘世里的土。”
李文瀚接过弹过来的球,抬头望天空,假装那里还有云朵。
鼻子往上一皱,眼看着笑出声来:“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竟然信了佛了。啧,你们这些搞理工的,总是这么奇怪。我告诉你啊,对于咱们这大多数普通人来说,‘性空’不过是顺应世界发展规律的过程。清净本性自然好,但现实中的爱欲嗔痴也不是洪水猛兽。”
说完,他将手里的球甩向陆行州,重新说到:“我知道你的人生轨迹和大多数人不一样,林阿姨的事让你一直有一些…算是避世吧,加上你爸这人不重家庭,也是该的。但无论你怎么抗拒别人进入你的生活,怎么排斥与别人分享你的人生,其实你终究还是爱这人间三千烟火的。‘从心所欲不逾矩’之所以比‘知天命’要难,不过是因为人们看不透这‘空’,看不透这其中的‘有’,谁知道呢,或许我们一辈子也看不透。但是谁管他,咱们都还年轻,抬头看天,天就是天,低头看地,地也是地。你来这世上走一遭,除了那些磨磨唧唧有的没的,总还有吃喝嫖赌的乐趣,总得尝尝蒙中宴的羊肘子,还有全聚德的大猪蹄,不是吗。”
两人从球场里出来,带着一身通透的汗水,门口的舞蹈队依然在挥霍她们年迈的热情。
陆行州一边解开领口的两颗扣子,一边看着身边的人群问:“你说陆萌到老了会不会也这样。”
李文瀚用毛巾擦着汗,摇头回答得十分笃定:“不会,她心性高,到时间大概只会找个地方将自己埋了。”
陆行州又问:“那你呢,你想要埋在哪里。”
李文瀚回答不上来。
他一来不是女人,脑中没有那么多哀感顽艳的东西;二来他生性乐观,比起埋自己,或许更希望能有好友二三,找个安静的地方与他们天天三缺一。
两人走在路上各自沉默着,眼看快走到车旁,一个微细的女声忽的从身后响起。
——“李文瀚?”
陆行州回头,透过路边的灯光看向树下的姑娘。
这位女同志被称为姑娘或许有些不适合,毕竟从感官上而言,她已经不再年轻了。
但李文瀚站在原地打量一会,却是十分高兴,脸带笑容,立即开口寒暄了起来:“哟,章悦,巧了,我们之前还才提起过你,这位你还记不记得?陆行州,当年咱们学校的校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