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身,张开本应漏风,但是被蠕动的肉芽和线虫不断堵上缺口的下巴,驱使恢复了一些的声带和舌头艰难发出声音:
“你不会让我死去。如果你想要救我,那我们做个交易。”
“听起来很不错。
“唯一的问题在于——”他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顿了一下:“我为什么要救你?”
“啊,‘死亡执政官’先生,也许您还没有想起来,也许仅仅是忘记了,但是没有关系,我可以帮您。”克莱恩低声笑起来,“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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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Summary:
祂哼笑起来,略微坐直身体,褐色的瞳孔仿佛一个恶作剧意外得逞的孩子那样闪闪发光。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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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殿高耸的穹顶之下,灰雾静静涌动。克莱恩独自坐在长桌末端,看着少女的身影在最靠近上首的座位上凝实。
“晚上好,‘世界’先生~”身着华丽长裙的贵族少女提起裙摆优雅地行了一个礼,嗓音清澈如淙淙的泉水。
尽管有重重的灰雾掩盖,她还是敏锐地觉察到了什么,略微停顿了一下,接着压低了自己的嗓音,以一种刻意古板的口吻道:“有什么可以为阁下效劳?”
克莱恩成功被逗笑了,虽然他并没有表现出来。
“晚上好。”他用“世界”一贯的,沙哑而缺乏情绪的声音回答到,“我有一些问题想要咨询,所以请求‘愚者’先生安排我们单独会面。
“如果你无法给我确切的回答,那么我希望你能为我寻找所有你能够获取的相关文献和记录,无论是否包含非凡因素。我会支付令你满意的报酬。”
“感谢你的信赖,”少女微笑,声音里有一种安抚人心的魔力,“请先让我听一听你的问题。”
克莱恩点了点头,缓缓道:
“在你看来,灵魂和记忆之间,是怎样的关系?”
“嗯……关系?什么关系?”
日光仍有一些刺眼,克莱恩迷蒙地揉揉眼睛:“对不起,你刚才说了什么?”
他从草地上坐起来,有东西从胸口滑落。他定睛一看,发现那是一件长袍,长袍胸口位置纹着由缎带、书本和狮子组成的贝克兰德大学的盾形纹章。
“抱歉,我昨天……哈啊……”他又忍不住小小地打了个哈欠,“赶发表,有些……嗯……”
“我理解的,而且今天天气不错。”有人在他身边轻声笑了笑,“但是还没到贝城最热的日子,你在这儿睡太久,很容易着凉。”
克莱恩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把盖在身上的衣服递回去。
“谢谢你,”他说,“艾格斯学长。”
他的同伴是一个古铜色皮肤的青年,面容干净而年轻,看上去岁数与克莱恩差不了太多。他身着简单的衬衫和长裤,正与克莱恩并排坐在如茵的绿草地上;他们面前是平缓开阔的塔索克河,河水由北向东南方奔流,夕阳为她镀上一层粼粼的金光。
青年接过长袍,随手展开披回自己身上,长袍的下摆翻飞扬起,有那么一瞬间看起来,像是从背上生出了翅膀。
克莱恩怔了怔,再次惺忪揉了揉眼睛。
“所以我们刚才在聊什么?”他努力回想了一下,“关系……啊,对了,记忆,灵魂和记忆的关系。”他笑道,“我还以为我们都来自历史系?”
克莱恩的玩笑使得青年弯起唇角,他的脸庞因笑容而显得格外柔和。但那些笑意如出现一般飞快消失,他的神色重又被笼罩回淡淡的忧愁和迷茫之中。
“是的,我最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青年举目望向夕阳下塔索克河无尽沿展的尽头,“你看,克莱恩,河水的流动不舍昼夜,无息无止。虽然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同,可每一分每一秒每一个瞬间,其中的每一滴流水都已不复原来的位置。正如罗塞尔大帝所说:‘人不会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他又环视他们所处的河岸、岸边的水草与背后广阔的森林:“柳梢在春天抽芽,芦苇在夏天丰茂,覆盆子在秋天成熟,然后,它们都会在冬天死去;河畔的草地青了又黄,满树的繁花开了又谢,同一棵植株、同一根枝桠上生出的蓓蕾,与去年的并无二致,可它是否还是我曾见过的那一朵鲜花?”
说到这儿,古铜色皮肤的青年停顿了一下,接着伸展开四肢,让自己像克莱恩那样仰面倒在草地上:
“还有天上的云彩。”他指着天边某一片被落日鎏成金色的晚霞,那片云霞正在傍晚煦和的风里缓慢地变幻着形状,前一刻看上去还像一只烟斗,后一刻那“烟斗”的“直柄”就开始与“斗部”分离,再不久它们便一齐融进边上飘来的更大的云朵之中,成为了更庞然、奇异的一团。
“你说,它们还是原来的那一朵云吗?”
克莱恩有些茫然,他本想说这与记忆、与灵魂又有何关,但最后他只是望着夕阳下静涌的河水,与他的同伴一起陷入了沉思。
“……漂泊。”长久的沉默后,克莱恩突然吐出一个单词。并不知缘由,但这个词语就在这一刻,这样自然而然地在他的脑海中浮现、自然而然地从他舌尖流淌而出。
“漂泊。”古铜色皮肤的青年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伴随着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漂泊,漂泊的灵魂。”克莱恩又说。他渐渐若有所思:
“究竟是记忆,还是灵魂……使我成其为我?”
克莱恩说着,转头看向他的同伴,尚在贝克兰德大学校园学习的、青年时代的阿兹克·艾格斯。这个时候的阿兹克眉眼还没有彻底长开,面孔上余几分年轻人所特有的青涩意气。但是在这一刻,他的眼神是如此深邃、沧桑,仿佛其间也有一条河水,万古奔流。
他们的声音渐重合到一处:
“……究竟是记忆的消逝,还是灵魂的泯灭——才意味着真正的死亡?”
回答克莱恩的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黑暗中传来的悠长呼吸。
他的眼睛什么都无法看到,他的灵性什么都无法感知——这也许是一件好事,甚至,一种保护,因为这个世界上很多真理与未知,并不是拥有足够勇气、乐观和觉悟就能承受的。克莱恩只无端觉得那于黑暗中蛰伏的是一个庞然大物,超出了他认知与想象极限的可怕生物……
祂无所不在。
最纯粹的黑暗,不如说是最原始的虚无,可克莱恩又隐隐能感觉到,那虚无之中自有一种韵律,无形的,却又有序的……好像无数看不见的灵环绕在他周围。那是温柔的,安宁的,永恒的……
不知何时起,那悠长呼吸的频率与克莱恩记忆中通过占卜所听到的已有所不同。
“变化。”一个稚嫩的声音在某个遥远得不真切的地方响起。
祂正在醒来。
克莱恩低下头,出于一种发自内心的、最真挚的敬畏:
“这是否就是您千年来所不断追寻的答案?”
“很遗憾,克莱恩,你知道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身着白衬衣、燕尾服的鲁恩绅士摘下丝绸半高礼帽,将一捧由冬青、樱草、金钱花组成的,沾着露水的花束放在白色的墓碑前。
那块沉重的大理石板底部沾有湿润的泥土,工整的凿痕上残留着细小的石沫:
安娜·菲尔德(568-609)
克莱恩的眼前不由浮现出一位黑发褐瞳、五官柔和的姑娘。她总爱在秋天的傍晚坐在秋千上眺望远方金色的田野,嘴里哼着哀伤婉转的小调。她的歌声是如此动人,连过路的莺鸟也要落下聆听;她柔软的黑发高高扬起,宛如一面飘扬的旗帜。
悼念的人群已经散去,远处教堂唱诗班的挽歌还在暮色中久久回荡,纯净的童音空灵不似存于凡间:
“噢,地狱的威胁,天堂的希翼。只有一事是真呀:生命飞逝……”*
男人默默伸手拂去墓碑上的泥土与石渣。古铜色的大手抚过逝者的名字,犹如抚过少女玫瑰般娇嫩的脸颊。
祂退后一步站到克莱恩身边,目光没有从石碑上离开。
祂们于墓碑之前、天地之间长久地伫立。哀悼的人群来了又去,去了复来。其中总有一个金发灿烂的男孩,在墓碑前留下一支红色的玫瑰;鲜花转瞬凋零,男孩来了又去,去了复来,直到第三十一支玫瑰也零落为尘泥,墓碑前再无人出现。只有空灵的童声还在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