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我没想到您也会来!”
老查理皮笑肉不笑地砸吧了一下早已经熄灭的烟斗:“混球,我为什么会来,你难道不知道吗?”
小查理并不被老查理火药味十足的开场白吓得手足无措,他微微脱帽对旁边表情尴尬的绿谷行了个礼,就带着微笑从善如流道:
“父亲是因为我们没有回去吗?这是有原因的,我们很快就能结束着不幸的一切了。”
老查理百无聊赖地掀了一下眼皮,示意他继续说,小查理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旁边的绿谷,虽然彬彬有礼但很明显有送客的意味,老查理意味深长地扫了这个看起来隐瞒了什么事情的自己的儿子,很不给面子地拦住了已经低头准备走的绿谷的肩膀,出声呛到:
“有什么事情就直接说。”
小查理深深地看了老查理一眼,他蓝色的眼睛里闪着鱼鳞般危险的磷光,他默不作声地脱下了帽子,压低声音说道:
“既然是父亲的要求,那希望这个孩子做好心理准备,我不希望你把你看到的一切说出去,我也不希望你在看到的是惨叫出声,懂吗?”
他的目光专注而幽深,透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压迫和威胁的味道,绿谷有一瞬间诡异地以为自己看到了之前人鱼的眼睛,有种魂魄被声音带出窍的濒死感,他深吸一口气捏紧拳头回神,轻声说道:
“我会的,先生。”
小查理拿起挂在船舱外墙上的一盏上面沾满了污垢的小油灯,他随手在粗糙的围栏上擦亮火柴点亮油灯,这细弱的光伴随着提起来的油灯摇摇晃晃地照亮他脸上的表情,绿谷后背在看到他表情的一瞬反射性地凉了一下,他面色上是一种兴奋和欲望被压抑到极致的扭曲,声音透着蛇类吐信子般的嘶哑:“那就跟我来吧。”
绿谷用余光看了一眼挂在油灯旁的火把,这明显就是更好的更亮的照明方式,但是小查理却偏偏挑了一盏油灯,绿谷的心跳突兀地加快了几拍,小查理要带他们见的这东西,多半不能见太大的光也最好不能见明火,绿谷下意识攥紧了自己的胸口上的还没干透的棉麻布料,他能隔着棉纱摸到里面的两片形状不同的鱼鳞,贝壳一样脆弱又坚硬的质感,绿谷抬头眼神直直地看向小查理走进黑暗里的背影——
——他们抓到了一条人鱼。
他们穿过吊满渔网的狭隘库房,路过贴满贝壳的窄床,椭圆形的小窗户没有关,悠悠散散地把贴近黎明的海风和日光从里面撒进来,被小查理头也不回面无表情地关上,曙光消失了,他们走入了深不见底的黑色里。
而黑色里有一片放在玻璃罩子里的海,这是一个巨大的玻璃箱子,箱子的每一边和转角都用铁皮和钉子牢固地包裹,箱子顶上的木盖子是厚重的深红棕色,挂着七八把看起来重达一公斤的铜锁,硕大的整个箱子被一条铁索反复缠绕,看起来像是被无数条铁蛇守护封印的禁忌宝藏,小查理把小灯挂在了玻璃箱子正对面的一个挂钩上,然后就谨慎地张开手把他们两个往后面推开,道:
“小心点,这个家伙力气非常大。”
玻璃箱子里浑浊幽深的海水里能见度不超过一公尺,小油灯灰黄黯淡的光线不过车水杯薪地能照亮里面那些碎肉骨沫般的漂浮物,绿谷看到有暗红色的鱼尾从灯光范围的一角游过,曼妙又自由,然后又是一只纤细修长的手,或者是蹼贴在了挂着小油灯的玻璃罩子上,然后模模糊糊地靠近了一张人脸,绿谷屏住了呼吸,他毛骨悚然地控制自己不要侧头看旁边的小查理。
小查理的手也颤抖得厉害,他强撑着做出一副介绍的样子,恐惧地弯起嘴角,指着这条拥有铂金色卷曲长发和幽蓝色眼睛的人鱼,看向表情晦暗不明地叼着烟斗的老查理:
“父,父亲,我们抓到了一条人鱼,可以带回去给领主了,我们不会有事了。”
人鱼贴着那微弱的光,它似乎是很喜欢光线,一点煤油烧的灯就能轻而易举地将它从玻璃罩子里引出来表情柔软地触碰这无形的光线,是一个绝佳配合的展览商品,它的容貌妖冶而美丽,纤长的眼尾下有一颗泪痣,看向人的时候有种不需要多加修饰就浑然天生的无害和温柔,铂金色的卷曲长发一直缠绕着身体蔓延到了和鱼尾相接的地方,仿佛从海洋中诞生的缪斯,无知无觉地触摸着人类给它设定的陷阱。
它有着一副和小查理一模一样的漂亮面容。
老查理挥开小查理拦住他的手,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去,他站定在玻璃罩子面前,他苍老而丑陋的面容和人鱼勾魂夺命的脸是被一层玻璃分割而成的两个世界,他恍惚地露出一个笑,这笑带着冰冷的嘲讽意味,也不知道是嘲笑哪个不知道迷途知返的水手,他把自己因为常年掌舵而指节变形的手贴在了玻璃罩子上,他的手太丑了,指缝和沟壑里都是洗不干净的泥土和灰尘,指甲还有被酒精浸染出来的黄褐色,甚至都没有办法完全舒展开贴在玻璃面上,老查理看着人鱼低头打量这双手,嗤笑一声:
“艾尔,好久不见了,艾尔。”
他陡然拔高声线:“绿谷,小鬼,滚过来!”
绿谷手忙脚乱地跑过去,被老查理蛮横地从脖子上扯下了当初送他的那个小玻璃瓶子,老查理单手弹开瓶子的木塞,往手上狂抖,里面那些珊瑚样子的坚硬碎片被老查理抖着手拼凑,绿谷睁大了眼睛地看着他勉勉强强拼凑出的东西——一块被攥紧到变形的暗红色鱼鳞。
绿谷的心脏猛得缩紧,老查理深呼吸了几次后,把手里的鱼鳞隔着玻璃举到了人鱼的面前,人鱼低着头摇着尾巴,好奇地打量人类手心里的东西,很快就索然无味地别开目光,继续去拨弄那些不会变形的光线,老查理似笑非笑地嘲弄着:
“我在指望什么呢,你这个怪物,你什么都不记得了,鱼的记忆可比人类短暂多了,你什么都不记得了,艾尔。”
“只有我这个老混账记得。”
他咬牙切齿地逼得自己脸上的肌肉都抖动起来:“看看,艾尔,看看你,你不也就是一个被抓起来的鱼罢了,你会被送到宫廷里被那些狗娘养的达官贵人剥掉皮,防掉血,吃掉肉!你和那些人一样都是没心没肺的狗东西!”
他声嘶力竭:“你活该!!”
他像只斗败的老雄鸡一样强挺着脊梁,嘶哑地咒骂着:“你活该!!!!”
老查理面无表情地把自己戴了几十年的玻璃瓶子狠狠地扔到了一边,小瓶子咕噜咕噜地滚到了角落里,他全身都在抖,似哭似笑面目狰狞,他拿出一瓶酒颤抖地拧了几次都拧不开,最后泄愤般地砸碎在了地上,人鱼迷茫地看着这个莫名其妙就激动起来的人类,它对这种老东西实在是提不起来什么兴趣,就算是在它面前杂耍似地崩溃大闹,它也很快无趣地别过了自己的目光,它把眼神投到那个更叫年轻漂亮的船长身上,有些兴味地摇了摇自己的尾巴。
衰老的猎物对天性高傲而挑剔的人鱼不再具有任何吸引力。
衰老的故事和爱情也是一样,只有人类才会留恋过去,人鱼不会记得自己有过多少猎物,那对于它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它们早已经忘记。
第四章
老查理和小查理留在了地下室里,他们和这条人鱼显然需要一个单独对话的场景,绿谷懂事地告别了相对无言的这对父子,他从地下室穿过回到了水手们住的小船舱,这个船舱现在一个人都没有,所有的活人都在甲板上纵情欢歌,他们不需要睡眠,酒精能更好地松懈他们紧绷的神经,这是一场结束一切的狂欢,他们捕捉到了传说中的人鱼,他们逃脱了被诅咒般的厄运存活了下来,这被上帝恩赐的人鱼和幸运让人目眩神迷,只有绿谷一个人疲倦地缩在冰冷的船舱里听着海浪的声音。
狭隘窄小的上下床中间有一扇仿佛天窗的窗户,纯白的月色褪去,橘红色的阳光从海面升起,云层和海水被渐染成缤纷绚丽的红,层层叠叠地从这一个窗口铺开,海面上的金色落光像是坠落的神明余烬,被这艘崭新的大船分开,绿谷打开了这个窗户,咸湿又清爽的海风徐徐吹进来,他钻出一个脑袋仰头看着这仿佛日落般的日出,有种末日将至的颓靡燃烧的美感,绿谷怔怔地从自己的胸口掏出早已干涸的两块鳞片,他沉吟了一会儿,伸手把鳞片放进了海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