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了,年代不一样了,你们这会儿跟我们那会儿想的问题都不一样了。”老周说,“我们当时挤破头考大学,是要进城,吃城里的米;而现在你们的想法就丰富多了。你们这代青年接受的信息多,但我看大家都有自己的价值观,不像有些人批评的那么虚无。唔,至少我们班没出叛逆青年。”
说着,老周收回来,又指了指路之的试卷:“有想法是好事,但是有些时候还是不能太飘。课本上确实不全是真的,不过……到了后期,高中学习就不是‘学习’了,而是‘练习’。大家有共同的标准,像体育竞赛那样。你我都说不上这个标准好不好。”
路之抬了下眼睛。
老周抓来泡着枸杞和胖大海的玻璃杯,喝了口水,垂着发泡的眼睛,笑说:“所以数学计算还是要加紧时间练习的。哦对,你知道你爹那会儿常常挂在嘴边的话是什么吗?‘伪士当去,迷信可存,今日之急也。’鲁迅的。现在想起来,越来越觉得有道理。看看他最近一年两做的疯狂的事情,还真是在践行少年时代的信奉的箴言啊。但不是我说话不好听,他既然选择了去他现在的领域推进理想,没一根可以抓稳的树干,是不容易被接受的。”
路之沉默。
老周充分发挥了“千万道理都可联系高考”的功力,再指那张物理卷子道:“胡思乱想的热情还是要有的,等变成我这种活得有点油的人了,想捡回理想都不可能了。而现在你们能抓得住的‘树干’,标准化考试是之一。”
“周老师……墙皮。”路之突然说,而后他意识到现在自己脑子里装的东西和老周讲的有点脱节。老周说得没毛病,他听过之后可以写一篇真情实感的考试记叙文,主题是“让我受益匪浅思考终生”的话,但钻进他视野里的东西让他不得不转移注意力。
“墙皮?”老周四下看了看:“墙皮怎么了?”
路之揉了一下眼睛,方才看见的东西又不见了。刚刚他看见办公室左上角的墙壁翻卷下来了一点,像淋了水即将从画框上脱落的画。定了定他摇头说没什么,眼镜坏了,看东西不是很清楚。
老周:“眼镜坏了要及时去配啊,黑板看不见多影响上课。”然后他开了旁边一柜子的锁,取出一袋上课期间暂时替学生们保管的手机,让路之把自己的那一部挑了出来:“给你妈妈打个电话吧,我觉得还是多放你一天假比较好。回去休息休息,顺便配眼镜。你写张条,我签字。”
路之请假很少,写假条手生,老周便把手机里的模板调出来给他看。写完字,路之拿过手机,说了句“谢谢周老师”,带上办公室的门,立刻往姚一他们所在的奶茶店冲。跑到一半,电话铃响了,屏幕显示一个字的备注“妈”。
“喂……”路之声音发颤,“妈?”
“路啊,周老师刚才打电话说你状态不好,让你回来了。叔叔还在公司,我开车来接你吧?”
“别。”路之脱口而出。
“怎么了?”
“你也才好。我自己回来。”
“头疼不?”
“不疼。”
“那好,自己回,我看看冰箱里有什么菜。自己回,嗯,咱们的小将自己回、小将自己回……”
路之停下来,站在奶茶店门口,看着还在计数的通话时长,先家里一步把电话挂了。
第48章 chapter forty-eight
隔着玻璃,路之用手势表达完了“家里有事,我先走了,中午不跟你们和墨老师吃饭了”的意思。姚一动了动,但没追出去问,很快坐定,因为路小朋友又补充了一个“我妈生病了的口型”。
路之扫了辆共享单车飞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只见一辆他很熟悉的车正在过自动门。路之停好自行车,绕道走,无奈不管怎么绕,小区的空间就那么大,他还是给人叫住了。“哎,小路,”那辆车本来在往停车场开,现在靠了过来,“你都到了啊。你妈妈给我打电话说你要回来,我还想着今天公司里事情不多,我看完她就过去接你呢。”
车里那人把头和一条胳膊探出窗外,另一只手握着方向盘,整个车保持着恰好跟路之并行的速度。
“我骑的自行车。”路之说。
“哦好吧……叔叔给你拿包。”也是找不到聊的了,车里的男人指了指路之的肩膀,“这才”发现他没背书包,又笑说:“那你先自己上去吧,我停好车一会儿就来。”路之点头说“嗯”,走到这条路的尽头,进单元门、上楼,用鞋柜里的钥匙开了门。
闻声,穿着白底蓝边睡裙的女人迎了出来,一把搂住儿子的脑袋:“真乖我的小将回来啦。过马路的时候有小心吧,要左看看右看看哦。”路之苦笑:“有小心。”紧接着他被老妈带进了厨房,女人指点着她的江山说:“要吃什么随便说,平常我俩在家的时候很懒,不怎么做新菜,所以食材够得很。”
路之看了眼洗菜池:“你都准备了那么多啦?”
“不够嘛。”女人把儿子的脸重新扳回冰箱:“今天中午有小将,家里多了一个人。”
路之背对女人站了很久,半晌,从冰箱冷藏室里掏出了两个茄子,递给老妈,算是完成了任务。“没了?”“没了,我觉得真够了。”“唔,鱼香还是清蒸?”路之再看了一圈冰箱:“清蒸吧,你上次不是说调料买多了吗。”
女人“哎”了一声,伸手拿出一罐酱:“还不是你叔叔买的。要他下楼买酱,他直接提了三罐回来。”旋即门口传来了“曹操”换鞋的声音,女人把玻璃罐一搁,探出头说:“嘿,正说你呢。”
男人笑了笑,脱了外套倒在沙发上休息,脚把茶几下面的小板凳勾过来搭着:“小路跑得比我快。”
“出去看电视。”女人把儿子推出厨房,然后把门关了。
“记得开油烟机。”路之说。
“你妈现在记性好着呢,我最近没见她忘什么事情。”男人摁开电视,点燃一根烟说。路之在厨房门口等着,直到听到芹菜下锅和油烟机开始工作的声音同时响起;他走回客厅,沉默片刻道:“但她现在还是要吃药。”
“吃药不打紧,”男人把电视调到国际新闻频道,抽着烟低头看手机,“每天一次就可以了。”路之忍住了没皱眉:“叔叔不是一般出去得很早回来得很晚吗?在公司会整天整天地呆?”男人把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了点,分出一半眼睛看着路之:“我反正回来的时候,看见药是少了的。”“哦,好。”路之转头看电视。
嘶——
细细的响动。
路之抬眼,只见客厅的墙皮也撕开了一角。这时旁边的男人又开口说话:“你要不还是改回住校吧,我看你早上走得比我早,晚上回得比我晚,很辛苦的。”路之看着墙皮没出声,男人继续道:“关键是你那个作息,也监视不了我,你说是不是?”
“没监视你。”
男人笑:“我瞧着就是。儿子保护妈妈,天经地义,但丈夫照顾妻子也天经地义嘛。我又不是大坏蛋。”
嘶——
墙皮又塌下来了一点。
男人见得路之在专心致志盯着什么,便抬了抬头,但什么都没看着。接着他叹了口气:“要看什么的话,自己调台啊。我是去充了费的,里面不额外收费的电影你也可以随便选。”路之不去管墙皮了,拿过遥控器一通乱按,突突跳动的音频视频把男人的眼皮激得一跳。
“你怎么了?”男人搁下手机。
“那她为什么还不好?!”路之转过头,眼睛有点红。
男人扶了下眼镜,牙齿把烟一咬,不知道路之在气什么:“谁?”
“我妈!”
“怎么没好啦!?”男人的音量提高了一点点,但很快被他克制住了,“她现在不是好好的吗……”他还想说什么,不料路之的眼角滚下了一颗泪。那眼泪滚得非常干脆,沉重,迅速,不留痕迹。路之看上去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旁人只知道他在生气,但是不知道他在气什么。
男人深深吸了口烟,转头背着路之吐出去:“你妈说你老师叫你回来,是因为你状态不好。学习压力大吧?况且你昨天还烧了。”
路之揉了揉太阳穴。
“很多事情真的不用你操心。”男人蹭起来,弯腰抖烟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