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听见这个称呼,裴戎淡淡拧起眉峰,解释道:“我已非苦海刺主……”
但老人并未听他说话,而是一面嗤嗤发笑,一面拍起手来。
“裴戎,戎马关山北的戎,老夫听过,老夫当然听过!你可是最近江湖上风头最出风头的角色,即便老夫居于海外,亦如雷贯耳。”
“满手血腥的苦海刺主,却是慈航罗浮嫡传血脉。慈航也是下得去手,竟能把罗浮剑神的遗腹子抛去苦海,如此魄力令人不得不服……”但那激昂疯癫的语调并不 像赞赏,忽地一张老脸凑近裴戎,像是风干的橘皮,每一道褶皱都蕴纳些许癫狂的味道,“若非你身份暴露,那日领着黑衣妖魔扬帆而来,将我部族杀得尸骸遍野之 人,会不会是你?你说啊,会不会是你!”
这般吼过,忽然又像是被吓着了一般重新缩回阴影里,呜呜地哭了起来,口中含糊呢喃。
裴戎看着又哭又笑的老人,将眉皱得更深。
这才发觉,事情与自己的估量有所偏差。他高估了这位摩尼遗老,同时也低估了他。
听闻老人在独孤手上熬过数日不曾吐露秘密,先入为主地认为这是一位罕见的硬茬。
但老人此刻的表现告诉自己,他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硬”。对方在独孤的摧残下已是半疯之人。
只不过在这半疯之时,依旧对明尊圣火行踪守口如瓶,天下难以找出第二个这样的铁齿。
看来,自己的说辞需得修改些许,裴戎暗自思忖,平静地回应老人的疯话。
“人死不能复生,活者更该保重,还请节哀。”
“哀……哀什么?不哀、不哀!”老人回头瞪了裴戎一眼,复又大笑,挥舞着破烂衣袖,在笼中来回踱步,“他们是为了守护圣火而死,死得其所!”
“不过了多久,我与孙子也将追上他们的脚步。我们是柴薪……柴薪你懂吗?我们的尸骨是圣火的养料,我们的魂魄是圣火的焰涛,它必重燃,席卷大漠,摩尼复兴指日可待!”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横飞,没有血色的脸上浮现出狂热的绯红。
“可怜可悲,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妄想。”淡淡声音宛如冰锥,刺破老人混乱狂想。
讲述之声戛然而止,老人用阴狠目光盯住裴戎,弯钩似的鼻梁长如鸟喙,仿佛一头噬尸的兀鹫。
裴戎直视他的眼睛,冷嘲道:“你们是最后的摩尼后裔,若尽数赴死,还有谁知晓圣火何处,还有谁能点燃圣火?”
老人直勾勾地盯着裴戎,听见他说出的话后,像是松了一口气,不以为意地挥了挥袖子。
“哈,还以为你会说什么!”
他像是一个急于证明自己没有说谎的孩童,蹲在裴戎面前,双手胡乱划拨。
“你该听过不少江湖传说吧?那些能够留名青史的功法或宝物都有一位命定之人,他们是钥匙,是火引,是受天意召唤于冥冥之中开启神话的关键。”
“我明尊圣火乃是‘净’之道器,摩尼圣者鲜血孕育,得之能洗髓净魂,返还先天道体,为登临超脱铺出康庄大道。如此宝物,上苍怎忍心令其埋没?”
话语低沉,神情郑重,说出的话来却让小孩都觉得可笑。
然而他的部族世代守护圣火归所,自己也为传说中的三百年轮回在海外荒岛孤守一身,且在神智混乱之际仍旧如此渴望得见摩尼教复兴。
又是一位于茫茫红尘颠沛挣扎之人,着实可悲可叹。
裴戎看着他的模样,心生悯意,轻轻一叹道:“你可曾想过,如今摩尼经典尽落苦海之手,摩尼遗族全都成了阶下之囚。即便上苍见怜,安排命定之人点燃明尊圣火,但那人与摩尼教无分毫干系。”
“圣火所成就的,也只是那位天命之子,而非你的教派。”
“待真正失去圣火,摩尼教再无翻盘之日,只能埋葬黄沙,甚至连根遗骨也找不到。”
裴戎迎着对方眼睛,目光邃黑。语调不疾不徐却自有万钧之力,给人一种令人信服之感,令老人不由屏息聆听。
“将希望寄托虚无缥缈的东西,怯弱得可以,且可笑至极。若你自认为弱者,那便人命,老老实实向梵慧魔罗低头,用摩尼的秘密换取苟活的机会。”
“若你不想人命,那便别做白日梦,给我清醒!”
裴戎最后一句,以法术相摧,有当头棒喝之效,令老人浑身一震。
他捂着脸缓缓坐倒在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苍白面孔淌下冷汗,神情恍惚,仿佛从一场噩梦中醒来。
目光渐渐聚焦到裴戎脸上,良久,轻轻一叹:“我是个弱者,在苦海面前,我的反抗如蚍蜉撼树。但我并不甘心,部族百年坚守沦为幻梦。”
“所以我悲伤、痛苦、煎熬但又无可奈何……浑浑噩噩地死去不失为一桩幸事,你何必唤醒我?”
裴戎伸手扶住摇晃的老人。
“我只觉得,没到最后一刻,别轻言放弃。”
老人咳嗽着摇头,并不作声回应,显然他并不认为落在苦海手上,还会有什么峰回路转的机遇。
然而扣紧的齿冠中响起一声吸气,裴戎听得出,那是不甘的声音。
他耐心周旋,翻弄言语机锋,动摇老人心绪,步步诱导,层层铺垫,便是为了这个时候。
“我可以救你出去。”
轻飘飘话语恍若惊雷,令铁牢为之一静。
老人目光凌厉起来,看了裴戎良久,沙哑笑道:“你想从我这里拿走什么?”
“若是圣火莫要妄想,我连苦海都不曾低头,何况于你?”
面对讥讽,裴戎巍然不动,道:“毋需任何报酬。”
老人失笑摇头:“老夫活了六十又九,从未见过白捡的便宜。”
裴戎指了指背后,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自古正邪不两立,我出身慈航道场,乃是罗浮嫡传,自当以斩奸除恶为第一要务。”
“但凡梵慧魔罗所要,我会要尽力妨碍,但凡苦海魔头所求,我将尽力奋力阻挡。”
“慈航之人与苦海作对,还需由么?”
见老人面露迟疑,裴戎也不强逼,只淡淡一笑:“落在苦海手上是死,被我救出可能是一场陷阱,但待在此地十死无生,既有一线生机,不拼死一试?”
老人没有立刻作答,他如今成了一只惊弓之鸟,见谁都怀疑戒备,即便裴戎说得有理,却也不敢轻易做下决定。
“有一个问题我颇为困惑,不知尊驾可否解答。”老人踟蹰片刻,缓缓问道。
裴戎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老人道:“听闻梵慧魔罗性情叵测,刚愎自用,无人敢向他谏言。但为何那日你寥寥数句话便令他改变主意?”
“我想你与他之间,应该非是旧主与叛徒这般简单?”
见裴戎半晌无言,老人冷笑一声,道:“阁下口舌伶俐,方才说得天花乱坠,怎么这会儿闷声不吭?连这点诚意都不肯拿出,还提什么……”
裴戎忽然道:“他钟情于我。”
老人戛然而止,顿时一口气梗在喉头。
噗嗤——
有怪声响起,非是来自老人,而是卧在角落里背身小憩的穆洛。
裴戎扭头看去,穆洛身子在克制不住地打颤,像是憋得极为辛苦。忽然被落在后背的目光烫了一下,厚实阔脊立刻静止,继续“睡觉”,连道喘儿都没有。
老人一时无法消化这个消息,呆愣愣的,表情不必半疯时好上多少。
缓缓回神,他虚起眼睛仔细端详裴戎眉目。
裴戎没有解除以“如影随形”之法造就的易容,依旧是那副平凡到令人转头就忘的相貌,怎么看都不像能令万魔之魔倾慕。
老人正欲说话,忽见裴戎转头直视门帐,轻声说道:“有人来了。”
在他发出预警后的五息,五人掀帘而入。
四人乃是成年男子,身穿黑衣,头戴鬼面。三人腰间叮叮当当挂着各种利器,一人手提药箱。打头之人却是一个玲珑娇小的男童。
那男童正是刑殿掌刑童子,由独孤从中环岛的海湾里捡来。因为独孤养了八只鹦鹉,名为“阿大、阿二、阿三……”,所以这孩子被他唤为“阿九”。
他与独孤猜测,阿九或许是外岛某位妓/女所生。苦海连妓/女都比别的地方薄情几分,生下孩子大多卖掉,或者直接抛在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