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响跑去找宫人准备些消暑的饮食,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当着别人的面对着太液池一个人唠唠叨叨,会吓坏旁人。我老实的点头,表示让她放心。
梨响三不两回头的担心着离去,她走后我失去聊天对象,茫然四顾的时候又瞧见靠着对面柱子把玩折扇的连宋君,嘴角含笑的将我望着。
从我见到他的第一面开始,他总是这么个样子。
既然如此,我便当做看一副画,彬彬有礼的回望罢,加上他的模样也像极了朱槿从前绘的一副图,据说是从前神界的一位灰飞烟灭的将军。
果然在对视这件事上,厚脸皮那个比较有胜算。
片刻后连宋君收起折扇,从袖中拿出一件物什,系在指尖,朗声问我:“郡主可还记得这方丝帕?”
我哑然,不曾想到此刻会见到旧物。
鹅黄的丝帕被风轻轻吹动。他的指端修长骨节分明,丝帕的一角仿佛被系在上好的白瓷上,飘动的丝帕幻化成鹅黄水波,在他指间荡漾。
第一章(六)
终究我也没机会认下那方鹅黄的帕子。
我哑着嗓子愣住的时候,连宋君身后传来辘辘轮声,我侧了一步,伸了手遮篷望去,正瞧见身着明黄华服的成筠被浩浩荡荡的宫人拥簇着走来,而我能辨别出那是宫人只因为成筠特殊的喜好,所有宫人都穿得红彤彤着了火一般,所以明黄的成筠在他们中间显得尤其的……黄,整个团队看起来真是红火!而离他身后两步远的地方,湮岚却是一身素色纱裙,任随侍推着轮椅,笑着将我望着。
这个笑容看得我一激灵,在我记忆里,我从来没被十四公主这么明媚的笑容关照过。我思忖在离开两年里是不是发生了不得了的事情使得湮岚对我的态度发生如此大的转变。但几日前千花景赏的夜宴上也不曾……等湮走近几步之后,我才从她眼神方向的细微差别看出她的嘴角并非为我而弯,为的乃是我对面立着的无赖大将军连宋君是也。
连将军定力甚佳,被湮岚如此灼灼的目光盯着,亦不为所动,反倒要我使劲儿努着嘴提醒,在他身后圣上携着佳人正愈走愈近。
终于,在我嘴角马上就要抽筋是前一刻,连将军看懂了我纠结的表情,从容的将那方帕子在指间一转,收回了袖中,事后朝着我微微一笑,看得我晃眼。
也就是一晃眼的功夫,几个利落的宫人已经在甘露亭中的玉石桌上罗列好各类时令蔬果,亦放了四枚白骨瓷杯盏。绕着玉石桌的石凳上铺衬了不厚不薄的坠着流苏的坐垫,使得石凳不至于太凉冻了皇帝公主将军君主的屁股,虽然此时的天气,坐一会儿就能把石凳捂热。
今日的成筠未着毓冕,没了挡在他眼前的那些垂坠的明珠,这么些年来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算起来,我和成筠是宗亲,我的父亲静安王是成筠他爹也就是此刻在典正寺念经的太上皇帝的亲哥哥,成筠年纪和我相仿,小我三个月。在我和成筠都很活泼年少的时代,我在宫中的走动要比现在频繁很多。而成筠在还没封为太子之前,也是个非常合适的玩伴,他天真活泼脑子又笨,总是被我耍得团团转都反应不过来。而我喜欢同成筠混在一起的缘故只是因成筠作为太上皇二十八个女儿中唯一的儿子,他的零食永远是异常的华丽,我常常用一两个酸枣便能换得半盘子的玲珑绿豆糕或者是一口袋的白玉姜糖。七岁那年成筠偶然得知了同宗不能成亲的规矩,拉着我的衣袖对着我哭诉他的情深似海,从西山落日哭到月辉盈盈,我却任他在我袖子上蹭鼻涕眼泪,叼着半块棉丝糖睡着了。诚然,那时候的我和成筠并为真的明白何为成亲。
然后我病了,父亲为我建成十花楼,同时完成了一名忠实的封建迷信爱好者的转变,病好后得知了成筠被封为太子的消息,自那时起,我们便不常常见面了。
多年不见,他果然已经成了大人,从前肉嘟嘟的脸颊早就看不出了,留下的是此时棱角分明的轮廓。但看着我的眼神倒是没什么变化,我都开始纳闷,带着如此纯澈透明目光的人,到底是怎么坐上王位的,可联想到成筠当上皇帝之后各种不靠谱的行径,大约也是可以理解的。
梨响不知何时回到我身边,在我耳边提醒我跪拜圣上。
成筠正负手立在我跟前,童年旧事在我眼前象翻书一般翻过,我突然想到如果长大的成筠想要对从前酸枣换零食的不公正交易对我进行报复,那简直是太手到擒来的事情,所以我赶紧弯了膝盖,”扑咚”一声后知后觉的跪下去,嘴里低声念着”圣上金安”。但因需我跪拜之人实在不多,这个拜便生疏了许多,成筠伸手扶我起来的时候,我的膝盖还在隐隐作痛。
我起身后,眼角瞥见连宋君只是抱拳简单行了个礼,成筠也只简单一摆手表示平身,果然民间盛传皇帝对大将军别有不同的传言所言非虚。
成筠就座后体贴的为我和连将军赐了座,因湮岚坐的是轮椅便无需赐座,宫人很识时务的将连宋君同成筠之间的石凳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撤走,推了湮岚过去。
于是湮岚侧头含情脉脉望连宋,而连宋君正嘴角含笑望着我,我变值得接力般转头去望成筠,成筠倒是很随意,望望这个,再望望那个,最后目光定格在我脸上,开口说话,声音已权权没了当年甜甜糯糯的童音,低沉如晨钟,”红玉郡主游历两年归来,孤此番才得空接见,亭子里这些点心,全是照着郡主喜好备下的,当是为郡主接风洗尘。”
我赶紧点头称谢,想到而是欺负成筠的画面,刹那间徒生一种悲凉感,谁能想到当年抽抽嗒嗒的小屁孩今日居然当了皇帝呢。人生果真处处惊雷。
没成想接了话茬去的居然是连宋君,他手撑下巴垂着眼皮将一桌子糕点扫了一便,缓缓道:”玲珑绿豆糕,白玉姜糖,甜糯红豆饼,玛瑙蜜,金玺梅儿,罗翠蒸……还有这最后一道,一盘子酸枣?”报完菜名抬起眸子冲我笑:”原来郡主喜好这些,臣记下了。”
他说完这话,我瞧见湮岚唇色白了白,随即又摆出动人微笑,冲着我道:”成玉在外游历,定遇到许多趣事,什么时候到青岚画社,同我们讲一讲,湮岚这双腿累着,恐无福气游历这熙朝的大好河山。”
”哈哈,好哇好哇。”我一边随口打哈哈,一边心里忿忿,你十四公主想要游历大好河山,莫说只是双腿不便,便是没手没脚,也有法子到处去。两年前我离开平安城的时候,都不知道你是不是睡觉都能笑醒。想到这里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想法过于歹毒,默默念了声佛,开口接成筠的话。
”谢陛下,难得多年陛下还记得臣的喜好,臣感激涕零。”这些酸倒牙的客气话说得我直哆嗦,但哆嗦的不只我一人,连宋同成筠都很统一的一激灵,而湮岚则依旧冷眼笑着。
成筠抽着嘴角,试图把对话正常进行下去,便换了话题,道:”几日前千花景赏,熙朝终于摆脱次次垫底的命运,拿了个第三名,这还要多谢郡主十花楼送来的良苑仙草。”
我汗颜,”陛下言重了。”
成筠有些哀伤的感叹道:”只是夜宴闭幕时未用得上孤那个好点子,当然这件事不怪郡主,好在终于赢了邑国,太后也很是高兴,今日本欲同孤一同前来,无奈昨夜……咳咳……此时尚在休息,孤便同湮岚一同来未郡主接风洗尘。”
从成筠独自前来我就料到了,大概太后又打了通宵麻将,现在该还在睡着……
我马上乖巧礼貌的回话:”那臣改日再进宫来同太后请安。”
说到这里,想起封闭的宫门,估计下次进宫的日子却是遥遥无期。
之后时间里,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一些可有可无的话,无奈我今晨起得早,加之洗漱梳妆费了不少功夫,折腾到甘露亭时已颇疲惫了,见了成筠之后又嚼了几口点心,开始犯困。于是,在晌午后的荷塘边,趁着湮岚正在同连宋君和成筠说着什么画作的当儿,我没忍住,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其实哈欠打到一半的时候我已经觉得不妥,无奈哈欠同咳嗽一样,断没有打了一半收回去的道理,我只得伸手捂住嘴,妄图亡羊补牢一下,可湮岚的听众已经转过头来望着我了,我只好捂嘴之余又”呵呵”的干笑两声,眼风所到之处,梨响已经靠着柱子歪歪斜斜开始打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