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做不了什么了,我是说你的死……我也不知道我要说什么。”过了一会,梵妮的声音低低地从掌下传来,“只是……千万别是德拉科,好吗?我知道你有办法的。我会……我会弥补损失的,我会做我该做的事。”
“你会为我做什么呢?”邓不利多问。
“什么都行。”
连墙上校长们轻声的议论和福克斯梳理羽毛的细微声响都停了下来,办公室里再度陷入寂静。
邓不利多坐在他熟悉的办公桌边,看着不愿看他的女孩。
她是他看着成长起来的。
一开始他并没怎么把她放在心上,说服她,找到贝拉,带她去买东西,不过是举手之劳。
比她难缠的人多不胜数,在这方面梵妮桑切斯并没给他留下太深的印象。
她为其他孩子出头,她独来独往,她擅长掩饰,她当面对他讥嘲。
她时常与那些恶霸们为伍,她并没有拒绝由他带着去对角巷的提议,她总是把自己的感受脱口而出,她轻易地就对他以敬语相称。
所以她只是个有一点正义感,有一点孤僻,有一点圆滑,有一点叛逆的孩子。很普通,没什么值得特别注意的。
进入一个平和的环境后逐渐改变,交到朋友,找到自己想要做的事。说起来很俗,但事情通常就是这么发展。
本性的存在不可否认,而在这一基础之上,环境的影响则是决定性的。环境中好的部分造就优点,坏的部分造就缺陷,普通人中的好人和坏人中的好人的区别即来源于此。
就连他自己也不能免俗。他是个格兰芬多,在整个人生中他都坚信这点。坐到现在的位置上,他种种手段都用过也见过,但那个提醒他勇气、正义感和挺身而出的声音从来没有消失,不论他偏离得多远,当他想回到正确之路上时,总有内在动力引导着他。
因此当分院帽在梵妮头上喊出“格兰芬多”时,他还是有些庆幸的。
之后的书单和指导,不过是一时兴起,不费什么力气。即便放着不管,孩子自己也会长大,他对梵妮的成长并不如何操心。
而随后,事情的发展则偏离了“正轨”。
她从未对自己曾经的偷窃和欺骗行为表现出丝毫悔悟,她对真心相待的人嗤之以鼻,她可以说任何话来讨好墙上的肖像画只为了得到想要的信息。这显然与通常认识中的格兰芬多相去甚远。
两周内,她就学会了少动手勤洗手,然后一年半的时间过去,再没有改变发生。
邓不利多发现,这是个环境影响不到的人。
环绕的暴力与辱骂不能使她偏激,与善良之人为伍不能使她改过,身处年级里最优秀的学生身边不能使她自卑。所有那些世俗的观点——道德、偏见、名利——她都知道,但这些从来都进不去她心里。
她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僻,不是消极地逃避环境,而是一种身处其中却仿佛不存在的漠然。
就像一个旅人,不在乎身处天堂或地狱,只感受着行走本身的乐趣。
他有点担心,于是提出告诫。
但影响到她的不是他的话,而是那个她挂在嘴边的人的离去。
似乎只有死亡才能真正触动她。
她开始改变,往他所希望的方向。
她渐渐融入格兰芬多群体,有了朋友,又有了一份属于自己的隐秘的小幸福。那是个典型的斯莱特林的孩子,这可不怎么好,尤其是在他已经嗅到乱世前兆的时候。
也许就在这时,邓不利多发现自己的态度早已大不相同。看着她容光焕发的样子,他不由自主地悄悄祈祷,希望她能不受伤害。
但有些方面他从没错过,战争如期而至。
他违背自己一向的做法,告诉了她全部实情。这是一个警告,她不受是非善恶的约束,他担心她会因为在那份情感中陷得太深而做出错误的选择。
以她的聪明,一定察觉了他的用意,但她不予理会。
从言行举止到学习态度,他从没想过她会为一个人做出如此巨大的改变。她和所有这个年纪的女孩一样,为情所困,义无反顾。
无力感从心底升腾,他当然知道在这状况下的孩子是什么也听不进去的。
然后她又一次使他意外,甘冒大险挺身而出,不愧格兰芬多之名。
可更吸引他注意的是那篇文章,无论是发表时机、所选杂志还是文章内容都恰到好处,即便没有那场马人的意外,只要持续下去,她的目的自会达成。
对所属的阵营她已经做出了选择,一个心思缜密、意志坚定的人,在战争中可以起到比几十个勇往直前的人还大的作用。这样的人,才是“正义”阵营里最稀缺的资源,很少有人愿意融入黑暗,还能不受黑暗控制。
而且她现在的身份再好不过。
她信任他、依赖他,这些情感在那些看着他的人眼中出现得太多,只看一眼他就能分辨。一个人无论多么强大,只要有情感就有弱点。她绝不好控制,然而崇拜和依赖这一类情感,是最容易利用的。
极具价值。
扪心自问,那些书单和谈话都是在为这一目的做铺垫吗?他只是在为自己的棋局培养又一枚棋子吗?他一直很清楚自己是个怎样的人,因此将孑然一身、孤独终老视为自己所应得。然而在发现了又一个潜在助力的现在,他却第一次为自己感到悲哀。
即便在母亲和妹妹相继逝世、家破人亡的时候,他也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评价价值,是他固有的习惯。人到了这个年纪,那个会毫无目的地对一个人好的时代早已过去。而这个时代对他而言,从未存在。
他的人生缺失的那一部分,因她而浮现得分明无比。
在知晓了他的目的后,她会怎么看待他?会把所有那些关切和引导视为欺骗吗?这样的反应他并不陌生,但他尤其不愿在她脸上看见。
他还是说出了那个提议。
她不惊讶,也不如他想象中愤怒,只是转身离开。
于是他意识到,也许她从始至终都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她是在知道终有一天会成为棋子的前提下信任着他,而且对此不存任何侥幸。
就像对那段感情,她早知自己的选择,却仍全心投入。
都说当局者迷,可不管在局内局外,那些其他人撞得头破血流才能明白甚至仍执迷不悟的事,她只要看一眼就全然明了。
而她所作出的选择,却从不受所知的影响,永远跟从自己的内心。
带着最初的激情,追寻着最初的梦想,感受着最初的体验。如此清醒,如此固执。她早已成熟,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她永不成熟,始终任性妄为。
阿不思邓不利多没有子女,多年未和其他人以私人身份交流过,仅有的两个知交一个给他带来了漫长一生中最大的伤痛,另一个和他有超过五个世纪的年龄差而且在几乎和他认识梵妮的同时期选择了死亡。然而这并非他如此关注梵妮的全部原因。
他太明白清醒的痛苦。他们如此相像,而她同时选择清醒和从心而为,做到了他做不到的事。
对她想要知道的,他几乎从不隐瞒。
他信任这样一个不确定的存在,因为他知道她没有任何野心。
真正对他的提议作出抗议的人既令他意外,也可说在他预料之中。
“这孩子有能力作出自己的判断,西弗勒斯。”邓不利多心平气和地说。
斯内普冷笑一声,“你凭什么判断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更能胜任这项工作?就凭她把一个斯莱特林迷得死心塌地?”
“她不会比你做得更好,西弗勒斯。但她的确可以胜任。”
“是吗?依据是什么?”
“因为是她,如此而已。”
对方仍旧愤愤不平,却显然认同了这个答案。这个绝顶聪明的男人,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在那个风声呼啸的夏夜,另一个人看到了她的灵魂。
“我为你做这项工作这么长时间了,阿不思。我知道这是什么感受。”再开口时,斯内普的声音很平静,“她只是个孩子,不管是否做好了准备,她都不该经历这些。”
“没有人应该经历这些,西弗勒斯。”邓不利多严肃地说,“这是战争,一切都是为了——”
“——更伟大的利益,没错。你那‘更伟大的利益’。”斯内普讥嘲地说,“一项受益者与牺牲品同义的伟大创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