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蒂安出神地望着她如玫瑰花瓣一样泛着柔和光华的脸庞。无论她步入哪一个房间，那里都会因她而蓬荜生辉，十年前如此，十年后亦是如此。与之相反，他能察觉到年复一年，自己的生命在被越切越薄。他能从镜中看到生命的枯萎，余下的时光已如此可怜，就像一曲终将收尾的旋律。
“不。”他存心逗弄她，“她更像她妈妈一点。”
“那已经足够了。”艾德文拉恋恋不舍地挪开目光，继续去读布雷斯的信。克里斯蒂安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在艾德文拉来到丹麦后，她开始闭门谢客，婉拒无数邀请。当他问及原因时，她仅用一句平淡的话作为回答：
我一生里惹来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她的话是对的。所以他们在几年前搬到了这座僻静的滨海别墅，以寻求一种远离人世的静谧。
“布雷斯还说了什么？”
“老一套。让我回英国和他们见见面。”她撇撇嘴，“他们为什么不来丹麦见我呢？我知道他们永远有无数理由——孩子太小、孩子太闹、工作太忙——算啦，也就只有你能和我相依为命了。”她在他的脸颊上吻了一下，“我去写回信。”
克里斯蒂安知道布雷斯一直致力于邀请艾德文拉回英国居住。在他的妻子的努力之下，以及两个孙子所起到的润滑作用，这对母子的关系渐渐趋于和谐，渐渐能够谈起一些以前不会谈起的家里长短了，写给彼此的信也越来越长。
但是艾德文拉一直在拒绝他们的提议。她给出的理由也很多——不适应气候、不想长途旅行、克里斯蒂安的健康状况总是不稳定……实际上，他们都清楚真实的原因。
既然他们彼此承诺会放下往事，她又怎么能轻易回到那片故土呢？即使那片土地上有她唯一的儿子兼最后的亲人也不行。
想到这里，克里斯蒂安摇铃叫来跟随在他身边很久的管家：“下星期你抽空去一趟珠宝店，把我委托他们制作的东西拿回来。”他朝楼上看了一眼，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嘴唇上，“别让她知道。”
“好，先生。”管家答应后又颇为担忧地看了眼他的腿，“要不然……还是请治疗师到家里来一趟吧？”
克里斯蒂安不以为意地挥挥手：“来了又有什么用？我毕竟也不比年轻人了，恢复起来肯定要不少时间……不过这一跤才让我发现，我的确是老了。”
“您还是从前……”管家的话没有说完。实际上克里斯蒂安的年纪并不算老，但他的健康状况的确总是起伏不定。原因多半是由于年轻时自以为潇洒的生活方式。
克里斯蒂安示意他不必再说：“过去的事就都别提了。”他又指了指躺在垃圾桶里的那张卡片，“以后这种东西要格外留意，不要再出现在我们面前。”
几天后，艾德文拉搀着克里斯蒂安在夕阳下的海岸栈道上散步时，她凝视着被霞光染得金红的天空，忽然说道：“没想到布雷斯竟然那么快就结了婚，一转眼连孩子都有三个了。”
“你很惊讶吗？”
“当然。”艾德文拉从克里斯蒂安忍笑的表情上看出了端倪，“难道你知道些什么？”
“嗯……有所耳闻而已。”他慢悠悠答道。
“快告诉我。”
“好啊，你求我我就告诉你。”
她极为敷衍地晃晃他的手臂：“求求你。”
“这也太没诚意了！”克里斯蒂安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至少有点表示吧？”
艾德文拉扭头望了眼不远处，一对年轻人正手挽手、你侬我侬地走过来，她的脸莫名其妙地红了：
“老不正经！”
“我不觉得我们老了，夫人。”眼见艾德文拉的眉毛越挑越高，克里斯蒂安适可而止，“好好好，我说还不行吗。布雷斯其实没说什么，但是我猜这是一个互相取暖甚至于双向暗恋的故事。”
“什么意思？”
“具体我也不知道。你应该问布雷斯才是。”克里斯蒂安佯装无意地问道，“今年圣诞节他们一家会来看我们吗？”
“不会。”她深深叹息，“他们又要出去旅游。”
“那么，”他问，“你想回英国看看吗？”
艾德文拉止步望向他，他也回望着她。那对情侣嬉闹着从二人身旁走过，留下一地调笑声。
“不用了。”沉默须臾后她摇了摇头，微微收紧了挽着他的手臂，“我想陪着你。”
“艾德文拉，你不可能永远陪着我，我也不可能一直陪着你。”也不知是不是由于此时正值黄昏，克里斯蒂安心里莫名地泛起一阵无能为力的伤感，“如果你想，就回去看看吧，毕竟那里才是你的家。”
“你忘了吗，我是一个没有家的人。”她面无表情地提醒道，“很久以前，我的家在巴西。后来我就一直在漂泊。”
“治疗师送来的体检报告你也看到了，艾德文拉。”克里斯蒂安稍稍提高声音，终于说出了他惧怕的东西，“我有一种预感……我没有太多时间了。”
“这就是你劝我离开的原因吗？”
“我没有勇气作最后的告别。我也不想看见你的眼泪……如果你会为我而哭的话。”
这时几声嘹亮苍凉的鸣叫声遥遥传来，两人同时循声看去，只见一群雪白的海鸥回旋于天际，翅膀间漏下点点金色夕阳。克里斯蒂安不自觉地看向艾德文拉，她也在望着他，因刺目的光线而微微眯起眼睛。
“艾德文拉，我真希望我们可以早些相遇。”
她沉默着伏在他肩上，一同眺望飞鸟与夕阳，以此作为回答。
作者有话要说：
克里斯蒂安这一卷算是直接进入了结局部分，中间的十年时间就留给大家脑补吧
第145章 Chapter 144
圣诞节过后不到两星期，克里斯蒂安忽然患上了感冒。起初他们都没把这场小病放在心上，谁知他却久久没有好转，甚至开始咳嗽、发烧，最后竟然发展为肺炎。
等他们终于请来治疗师后，他的表情却颇为严峻。仔仔细细给克里斯蒂安做了全身检查后，治疗师把艾德文拉叫到一旁：“他的心肺开始衰竭了。”
“这怎么可能！”艾德文拉大吃一惊，“上次的检查报告里只说我们要注意啊。”
“我明白，夫人。”治疗师叹气，“但是现在它爆发了出来。”
克里斯蒂安的健康状况从几年前起就不太好。年轻时的浪荡，尤其是在烟酒方面的放纵给他的身体带来了不可逆的损伤，秋天收到体检报告后克里斯蒂安曾发誓等他拆了腿上的石膏就开始健康生活，但是……
“希望大吗？”她绝望地问。
“只能继续拖着，能拖多久……目前看，情况不妙。”
“很糟糕，是吗？”送走治疗师后，艾德文拉回到卧室，面对克里斯蒂安突然冒出的问句，她仓皇一笑，正想反驳，他却了然地颔首，“不要瞒着我，艾德文拉。死亡是我们每个人终将面临的结局，对我来说，它只是早了点而已。”
默然片刻，她摇了摇头：“你还有时间。”
“好。”克里斯蒂安顺从地应下，没有反驳，过了片刻又说，“趁我还有时间，我把一些事情安排一下吧。”
治疗师的话一语成谶，克里斯蒂安的情况果然每况愈下。不久之后已经到了需要卧床休息的地步，他倒是配合治疗，可是到了这一步，治疗能起的作用已经十分有限。
除了花更多时间陪伴他以外，艾德文拉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她每日去花园里采摘新鲜花朵用来装点他养病的屋子，寄希望于这能让他心情愉快。她的努力并非没有成效，就连治疗师都惊奇地说克里斯蒂安的心态比许多重病患者都要好——但这有什么用。心情好不等于病情转好。他依然在一天又一天消瘦下去，任凭病魔汲取他本就微薄的生命力。
“昨晚我梦见了伊莎贝拉。”那天他醒来后怔怔地望着窗台许久，然后对她说道，“她说她不怪我。”
“她不会怪你，她是那么好的一个人。”艾德文拉拿着一块毛巾替他擦擦脸，“你想去看她吗？等你身体好一点，等天气暖和一些，我们可以一起去。”
“我很快就能看见她了。”克里斯蒂安微微一笑，摇摇头示意她不必劝说，“我能感觉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