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寒窗,一朝科举。数千个日日夜夜的期盼落幕结束,郑姒蕊便像田间被拆下支架的赶雀稻草人,软绵绵瘫倒在床榻上,说不清是病了还是没病。易彬的小丫鬟彩鸳来递了帖子,请她去易府里小住一段时日,她也推脱身子不适,闷在书院里。以前捞到些空闲便要埋头苦读,如今无事可干,倒是像极了嫣如,翻开书本,头晕眼花,一个字都落不进眼底。浑浑噩噩地挨了大半月,距离放榜之期还远得很,她索性又去寻了一堆活计,忙碌得回房便到头而睡,再无暇寻思成绩。
当青秀山的桃花绽放,科考终于迎来放榜。
贡院比开考那日还热闹,老早,各家的车马排在远处,仆人们挤在前头,替主子们等发榜。不少布衣百姓一簇一簇,站在展板附近,有双手合十求菩萨保佑的,有临时跟周边摆摊道士算卦的,有的春风得意,似乎功名早已是囊中之物。周围嘈杂一片,柳襄陪着郑姒蕊到前头等榜,嫣如不愿过去挨挤闻汗臭,站在树荫下置身事外,掏出随身小镜子检查妆容,毕竟在场有不少陪着姐姐妹妹而来的纨绔少年郎,她是得了个绝色,也需好被人搭讪的准备,这是一个美人的修养。
张贴榜单的人迎着上百束期盼的目光,在万众翘首中款款出来,分散的人流涌向贡院门口,喜极而泣和悲痛欲绝接连响起,嫣如的心被牵动了,悬在半空矛盾。她希望郑姒蕊能一举高中,平步青云,她也能与有荣焉,出去炫耀自己是京城女官的挚友,听得旁人一句“能有如此好友,想必也是个及其聪慧的才女”。但体内一处阴暗逼仄的角落,却发出一丝声音,殷切地期盼郑姒蕊落榜。是的,郑姒蕊落榜对她毫无益处,可她不由自主,向往对方名落孙山。绥朝的女人是能科考,却不能像男子一样考到年老,女子到了二十五岁,若再无缘中举,那便再也不能踏入考场。郑姒蕊这些时日,为着科考变得黄干黑廋,憔悴不堪,大失美貌,嫣如嫉妒郑姒蕊与生俱来的漂亮和聪慧,看着她如今的枯槁,心情大爽。她知道郑姒蕊脆弱,若真考不上,必然半疯半傻,接着丑陋下去,她受够了走在路上,别人都在夸郑姒蕊漂亮,也受够了除柳襄以外,所有男人都跃过她眼巴巴盯着郑姒蕊,从前雅集上的落寞和追求卢之岭无果的悲伤似乎又重回心间,催化了嫣如的恶毒。她冲着青秀山铁槛寺的方向,殷切地祈祷,郑姒蕊十年心血付之东流,今年考不上,明年接着考,屡战屡败,折腾到二十五岁,人老珠黄,再难嫁人。而她尤嫣如,则成为戚凤宁那样富贵滔天的高官大娘子,整日插花品茶,无所事事,或许大发善心,让色衰穷苦的郑姒蕊到自己家来,做个老妈子,赚些饭钱。
“噗——呵呵。”嫣如想入非非,笑得娇俏妩媚,此时,拥挤的人堆将郑姒蕊和柳襄吐出来,离得远,嫣如瞧不清他们的神情,赶紧迎上去。柳襄惶惶不安盯着郑姒蕊,似乎怕她有极端之举。至于郑姒蕊,皱眉咬唇,呼吸沉重,竭尽全力压抑情绪。
莫不是真落榜了?嫣如大喜,三两步跨到郑姒蕊身边,拉住她的肩膀:“怎么了?落榜了?没事,赶明让柳郎给你介绍个好夫家,他同学多的很——不然,不然我娘的绣庄缺人,我写封信让她给你些事做,没事的哈,别太难了。”
“嫣如,”郑姒蕊并为听得进她的只言片语,起身一跃,拥住嫣如的肩膀,“嫣如,我考上了!这是我来京城后考得最好的成绩!嫣如!我考上了!”
蟾宫折桂,一举夺魁,饶是独在异乡为异客,也有不少从前相熟之人踏破观砚书院的门槛,带着大大小小的礼,拜访庆贺郑姒蕊的进士出身之喜。从前穷得遭人耻笑的金陵破落户,终得扬眉吐气,凭以自力脱下寒酸起球的旧衫,换上礼部为女官特指的绀色外裙,腰佩嵌玉的涂金银带,意气风发跨上五花马,行走在夸官巡街之列,听闻众人啧啧称叹。嫣如和柳襄站在石雕牌坊下,看着郑姒蕊招摇过市,艳羡不已:“好大的阵仗,真够威风。”
柳襄牵着她的手,离开热闹的人群:“能不威风吗小祖宗,京城的女官每年有十二个名额,比男子的名额还少,能考上的,那可是真真正正的人中龙凤,她也算熬出头了。”
嫣如道:“柳郎,你是明年考罢,明年你也高中,也这么威风,我就坐在你后头,跟你一起巡街,到时候人人都看得到我,人人都知道我得了个这么好的夫婿,都知道我要做官家大娘子了!”
“嫣如,我正想跟你说个事。”柳襄的语气严肃起来,不苟言笑,板正嫣如的肩膀,与她四目相对,“我做个了决定,我不想科考了,我想做个琵琶乐手,专研前朝丢失的乐章名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