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虽老早知道自己被休,但她至今仍未想过往后该如何谋生糊口。要像郑姒蕊小时候,替人抄书吗?不行,她书法极差,谁会买字体恰似鸡爪扒拉的书;要像母亲卖刺绣吗?不能,太累了,她真的真的做不到;去舅娘那陪舅舅一家卖豆腐吗?绝不,太丢人了!她是沦落了,好歹也做过京城贵妇!贵妇!贵妇怎能纡尊降贵,在街头摆摊磨豆子卖豆腐!秋水书院那些人,会像嘲笑易彬一样嘲笑她。哪个女的能顶得住啊?何况易彬过苦日子,起码还有丈夫依偎取暖,尤嫣如是弃妇,是被休的下堂妻,只能独自拼搏。
薛府再不堪,薛府背靠的史家再污秽,黛园再不干净到门口的石狮子都有泥点子,起码她身在其中,吃喝不愁,无需为了五斗米的口粮抛头露面,出卖力气。茑为女萝,施与松柏。尤嫣如自小便被教诲,女人是藤萝,此生若要活得轻松体面,总要背靠一棵松柏作为附庸。只有不值钱的姑娘,才靠自己力气吃饭呢。
她不能,她不能,她不能。她要握住原有的生活,握住原有的一切。同薛府的亲事,她已投入太多,折损太多,灰溜溜抽身,实在不值,权衡利弊,她愿意做个赌徒,孤注一掷,再次成为“尤大娘子”。
哪怕,要付出代价。何况这代价,无伤大雅。
嫣如决定了,强调一遍:“当真只是约她出来,见一面?”
薛贾道:“当真。”
嫣如又道:“办成此事,你真的不会休我?”
“我岂止不休你?”薛贾发誓,“我还要供着你,你想买什么皮袄子金簪子,我都依你。”
“好。”嫣如道,“我帮你们,而且用不着七天,四天,四天便可,四日后,我将她约出来。”
薛贾道:“四日就行?为什么?”
嫣如垂目,冷冽的声音中夹带着一丝遗憾和感伤:
“因为四日后,是十年前,我们在秋水书院开课的第一日。”
不做迟疑,傍晚,嫣如稍作梳妆,出门。她特地不带车马,独自到郑府门口,等待郑姒蕊放衙。时间掐得妥当,未到一盏茶功夫,郑姒蕊的马车已疾驰而至。嫣如迎上去,拦得马车骤停,郑姒蕊疑惑地从里头探出来问:“不是差几步才到家门口,李伯怎么停了——尤嫣如?你怎么在这?”
嫣如泣道:“姒蕊,我被休了,我被薛府那些王八蛋扫地出门了。”她从怀里掏出休书,手指特意盖住末处未有画押的部分,亮与对方。
嫣如所托非人,其实这样的结果,郑姒蕊早早替嫣如预料过,可真到了此日,郑姒蕊见状,依然免不了惊讶:“那你,往后如何?”
嫣如哀叹:“不知道,先回金陵罢。若我娘赶我出门,我便去替人浆洗缝补,凑凑活活过日子。”
郑姒蕊道:“也行,总好过在薛府里寄人篱下。行,我知道了,一路顺风。”她漠然拉下车帘,嫣如急忙拉着她:“别急别急!你先别走。”
郑姒蕊迟疑,手抓着车帘:“还有事?”
嫣如的声音里夹带哭腔,道:“姒蕊,我就要离开京城了,往后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同你见上一面。”
郑姒蕊果断利落:“不需要。我说了,我已经同你割袍断义。两三年来能一面不见,往后也能。李叔,咱们走。”
嫣如狼狈地拽住她的车框,死命拦住:“姒蕊,姒蕊,你还记得四日后是什么日子吗?”
郑姒蕊掐指一算,怅然道:“是我们在秋水,入学的第一日。”
“是啊。”嫣如道,“真快,真的,太快了这些日子总想起在以前的事,你还记得吗,我到京城第一个隆冬,柳郎带着我和你,我们一起去铁槛寺烧香,替你祈福高中么?四日后,咱们铁槛寺烧香罢!那日恰好休沐,你无需去衙门做事。我们在铁槛寺吃斋饭,然后住一夜,第二日再下山,然后我便乘船回金陵。”
“不去,懒。”郑姒蕊伸手欲推开嫣如,反倒被她抓住手,死死握住,听她哭道:“姒蕊,我知道,我特别特别对不起你!你不想原谅我也情有可原,可是真的,我就要走了,我真的,特别特别舍不得你,舍不得这些年在京城的日子。求你了,你最后再陪我一次罢!”
郑姒蕊用力抽开手,头撇过一旁,不语。嫣如知道她动摇了,趁热打铁,撒娇道:“姒蕊,求你了,再陪我去一趟。只有我和你,再没有旁人了。你就看在,你就看在十年前,我救了你,偷了我娘的银子给你买药,被我娘打到下不来床。你看在这份上,陪我去一趟铁槛寺,行么?”
嫣如最知道,如何击中郑姒蕊的软肋。果然,郑姒蕊心软,不情不愿地答应道:“行,四日后,铁槛寺见。”说完,扯下帘子,呼唤马夫驱车离开。黄尘飞扬,徒留嫣如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