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衣衫与姿态……像极了多年前烟雨迷蒙的京郊湖畔,他设计窥见未婚妻陈阅姝的那一幕。
彼时他年少气盛,惯爱不守规矩,听闻父王有意为他求娶陈家嫡长女,便使人在她上香归来的路上弄坏了马车。
细雨如织,她被迫在湖畔边换乘,惊惶抬眼时,湖蓝色的披风被风吹起,露出那张清丽绝俗的脸庞,瞬间烙进了他的心底。
到底是元娘的亲妹,眉目间总有几分挥不去的影子。周绍的语气放缓,平静道:“起来吧。这个时辰过来,有何事?”
陈阅微缓缓起身,却并未抬头,只轻声道:“回王爷,妾身近日整理长姐昔日留下的箱笼,见物思人,心中甚是感伤。眼看再过大半月,便是长姐去世两周年的忌辰。去岁此时,妾身尚未入府,今年既为王府主母,又是长姐至亲,便想着好生操办一场水陆道场,一则告知长姐鹤哥儿一切都好,慰藉其在天之灵,二则如今王爷身份与从前不同,也该为长姐增添些哀荣。”
窗外恰好掠过一阵风,卷起几片梧桐残叶,打着旋儿撞在窗棂上,发出簌簌轻响。
周绍其实并不信这些神佛之事,但此事在京中高门算是常例。尤其想到体弱的鹤哥儿……借此机会正一正他嫡长子的身份,倒也不错。
他神色愈发缓和:“你有此心,甚好。只是法事还是设在寺中为宜,家中还有幼儿,青娆又怀着身孕,免得冲撞了。”
“妾身明白。”不同于平日里一提到青娆就不虞的模样,陈阅微柔顺应道,见气氛融洽,这才从袖中取出一本奏疏,双手奉上。
“上回王爷走后,这些时日,妾身思前想后,深觉从前诸多不是。庄妹妹有孕乃府中大喜,妾身为正妃,理应为王爷子嗣计。故亲笔撰此奏疏,愿不日进宫,向皇后娘娘恳请为庄妹妹请封侧妃之位。”
她抬起眼,眸中水光潋滟,声音微微发颤:“妾身从前……确是存了嫉妒之心。可妾身再愚钝,也绝不敢行残害子嗣、戕害姐妹之事。妾身只是……只是难以接受,昔日身旁婢女,竟得了王爷全部爱重。妾身也是真心恋慕王爷,才会行差踏错,求王爷明鉴……”语至动情处,珠泪滚落,她慌忙用帕子掩住,肩头轻颤。
她本就生得无害,一字一句说出较旁人都更容易让人信服些,此时剖白心意,带着小女儿家的委屈,更是楚楚可怜。
周绍接过那奏疏。
展开是工整秀雅的簪花小楷,字字恳切。
他心底那点疑虑,在她这般梨花带雨的剖白中,渐渐消散。
想起她毕竟是元娘亲妹,世家嫡女,纵有嫉妒,大约也不至于恶毒。或许真是自己往日过于冷落,才让她失了方寸。
他叹了口气,声音不觉放柔:“你的心意,本王知道了。过往之事,不必再提。你是正妃,只要谨守本分,无人能越过你去。”
“谢王爷。”陈阅微哽咽道,深深一拜。
次日,秋高气爽,陈阅微递牌子入宫。
坤宁宫院内的菊花开得正盛,皇后听了她的恳请,捻着佛珠沉吟片刻。想起老襄王妃先前进宫对庄氏这一胎的看重,又见陈阅微言辞恭顺,确有大妇风范,便点头允了。
消息傍晚传回王府,周绍正在书房临帖,闻言笔锋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只淡淡“嗯”了一声,眼底却掠过一丝满意。
论迹不论心,不管小陈氏此举是当真知错了,还是无奈之举,她能懂得这府中是谁说了算,便已经是长进了。
为上位者,有错该罚,有功便该嘉奖。
于是是夜,周绍许久不进内宅,难得进一回,众人翘首盼着打探着消息,却听闻王爷的车架往正院去了。
……
正院得了消息,一众奴仆忙得脚不沾地。等车架到了院门前时,内里早已灯火通明,廊下悬着的绢纱宫灯透出柔和的光晕,带着恰到好处的暖融。
陈阅微迎在厅门前,穿着一身藕荷色缠枝莲纹的软缎褙子,发髻松松绾就,簪了一支珍珠步摇,脂粉薄施,芳华尽显。
桌上摆的热菜汤羹,亦皆是他平日偏好的口味。
席间安静,只闻杯箸轻碰之声。陈阅微并不多言,只细心布菜,偶尔轻声介绍一两句菜式的做法,见他喜欢,才敢露出一个笑容。
周绍默然用着,心中却似秋日湖面,微澜渐起。这般场景,与他记忆中元娘在时竟有几分重叠,只是眼前人终究不是那个曾让他少年情热、许诺白头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