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
那女子瞧见她,破天荒地开了口,嘶着声,嗓音干枯:“你是谁?”
疏萤有些无措,呆呆地说:“奴婢叫疏萤,是……”
“疏萤?!”女子几乎是要尖叫。
疏萤被吓得连连后退,正要逃走,影壁后突然传来开门的吱呀声。
——不是说这座殿早没人来了么!
疏萤心下暗暗叫遭,惶急间丢了灯往殿后躲去。
她不敢发出声响,只是透过叶间缝隙悄悄偷窥。
进来的似乎是个男人,又不大像男人。通身气派尊贵无比,他披了件银白鹤氅,自暗中行至月下。身后的大门又吱呀一声关上了,但疏萤隐约瞧见些通明的灯火。
“我叫人来服侍,大嫂为什么不肯呢?”
这一声话也是男女莫辨。
女子方才在声响时急急往门外走去,此时正靠在影壁边,抚摸着布满裂痕的石壁,上面画了遒劲的寒松。万壑松风已千疮百孔。
“斐儿回来了,我提着一盏灯去迎他,天黑别摔着呀……”
女子恍若未闻,依旧絮絮叨叨:“外头风好大,他额头滚烫!我把他抱在怀里,他一直在说‘药太苦了,药太苦了’……”
另一人沉默了许久,才唤了声:“大嫂。”
女子强撑着起身,跌跌撞撞地朝他走去,痴痴道:“殿下,殿下,你睁开眼,看柔儿一眼。你还没见过斐儿,你还没见过我们的斐儿!”
暗处的疏萤后知后觉,来人是当今陛下。
贞熙女帝几乎是整个大齐女子都崇拜的对象了。
然而疏萤进宫前听长辈们私下议论,说这位女帝冷漠无情、心狠手辣,曾逼疯长嫂、残害幼侄、逼死养母、斩杀大臣……更说她有弑君之嫌,那皇位就是她不择手段得来的。
疏萤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手心沁出了汗,心中焦灼,思虑着如何先逃出去。
女子分明是失去意识了的,犹自一声声重复:“殿下,殿下……”
是将面前的女帝当成她夫君了罢。
疏萤莫名心跳得厉害。她揪着衣角,注释着院中的动静。只见女帝弯腰扶起她,说:“夜深了,回去罢。”
女子摇头,纤瘦的手指向疏萤的方向:“疏萤回来了!一定是斐儿下学了,她带着斐儿一起回来的,对不对?”
两道目光射来,暗处的疏萤遽然心下一窒,两腿忽地发软,冷不防撞到墙,险些跌倒。
细微的声响令女帝起了疑心。她目色一冷,提脚上了台阶,步步逼近。
疏萤愈发紧张,死死咬着唇,一时不敢动弹,两脚钉在原地,背后冷汗淋漓。
那双玉靴在五步外停住。疏萤还没来得及庆幸,便听得一句:
“出来。”
倏而起了阵风,吹起疏萤的额边的碎发,好巧不巧黏进眼睛里,扎得生疼,她想伸手去拨,却丝毫不敢动,几欲急哭出来。
“朕若叫侍卫进来,就以谋逆论处,格杀勿论了。”
疏萤几乎是爬着出去的,万分慌乱之下,勉强清楚地交代了原委。
而女帝只是在她说出自己名字时讶然一声,末了问疏萤:“你同情她?”
疏萤心头一激灵,连忙摇头否认。
女帝沉默着。临走前,又对疏萤说:“你扶她进去,若她不抵触,你以后就服侍她罢。缺什么,跟太监孙善要。”
孙善,疏萤是有所耳闻的。
于她们这等进宫不久的小宫女而言,是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她喏喏答是,仍是满头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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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萤就这样服侍了孙氏好几年。在好长一段时间里,孙氏谁也不认识,谁也近不了身,只有疏萤在她身边的时候,她全然不设防备。
孙氏去世前,神智突然清醒了几天,连太医也诊不出来缘由。然而她的身体却摧枯拉朽般败下去,许是意识到大限将至,她急切地想要做些什么。
可身边没有亲人了。
她将疏萤往外推:“你就说我发疯了,整天打骂你。疏萤,你去别的地方吧,在我这里,会耽搁了你的。”
“不,娘娘就是疏萤的主子。”
孙氏边咳嗽边哭:“你不能和她一样,你不能和她一样……这宫里没有你的小九,你得出宫去。好孩子,听我的,你得出宫去,别守着我……”
疏萤未曾听过她的旧事,她一个字都不肯说。疏萤糊糊涂涂地听着,只是摇头。
凛冬已至。
窗外的梧桐叶落干净了,细细的雪花就慢慢落下来。
两个人靠着窗,静静地看着这一方小殿里仅剩的美景。疏萤轻轻揽着孙氏,像哄孩子睡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