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身体砸下,荡起一片尘土灰埃。
*
这场战争持续了几乎一天一夜,符离血流漂橹,满目疮痍。
大宋军队兵败如山倒。明明是十万男儿,可逃跑之时却根本想不起何为血勇,何为英毅。
高高在上的军官们平日里颐指气使,眼看要吃败仗时,却一个个跑得比谁都快。留下那些低贱的丁夫和士兵为他们挡住死亡,甚至代替他们迎接死亡。
人啊人,荒唐的一生,不明不白地活了又死。
日出东方,乌鸦哀啼,狡猾的阳光躲在惊心惨目的战场旁,窥视着遍地残破尸身。
气味儿太过浓烈,以至于鼻腔已经根本分辨不出血的咸腥和火的焦臭。
鲜血汇着鲜血,尸体垒着尸体,风追着风,命催着命。
赵清存胸前中箭,像具死尸一样躺在废墟当中。突然,他动了动手臂,似乎想要挣扎,但最终却是徒劳。
太累了,真的太累了,又累又疼……赵清存睁开眼,眼前是一片灰蒙光影,什么也看不清。但他知道,宋军已彻底溃败,金人很快就会来打扫战场。
他绝望地再次闭上眼。
就在眼睛闭上的刹那,赵清存想,真可惜,他还有那么多想说的话都没来得及对他的心上人说呢。
下辈子吧,倘若下辈子还能相遇的话,有些话一定要记得告诉她:
樨儿,你不知道吧,其实我从很早以前就仰慕着你。
绍兴二十年的初春,在梁夫人的春日宴上,你看向我的时候,其实我也在偷偷看你。
我从字里行间知晓你的灵秀与聪颖,你的画作诗作,我珍藏了好多好多。
每一次,我看着你的诗画,就感觉自己像被明澈的月光拥抱着。是你让我这条残命,又有了活下去的力气。
你于我而言,就像是悬于天穹的璨星皎月,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樨儿,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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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符离惨败的消息传回临安的时候, 临安的炎夏忽地就冷了下来。
城池上下如丧考妣,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原本高悬于头顶的炽阳,此刻也变得鬼气森森, 似乎当头照下的不是阳光, 而是血光。
户牖外的蝉鸣声像是在哭丧,哀一声泣一声,直泣得晏怀微浑身发冷。
不待朝廷邸报将战况正式刊印,市井小报就已散得漫天都是。其上所言,字字句句皆触目惊心——十万兵士惨死符离,金军再次与宋人隔淮对峙。
晏怀微的手抖得几乎捏不住轻轻一纸小报, 视线也变得越来越模糊。她盯着那些字句看了好半天, 似乎终于看懂了上面写着的几个大字:
“十万”,“兵士”, “惨死”, “符离”。
她抬头望向胡诌, 颤声问道:“……他呢?”
胡诌已没了往日插科打诨的浮浪模样,双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仿佛只要他不开口, 赵清存就不会有事似的。
晏怀微一把抓住胡诌衣袖,又问了一遍:“他人呢?”
“……还不知道。”沉默许久, 胡诌终于低声回答。
“咱们不敢声张, 只能派人暗中寻觅。官家遣人私下向邵将军打听, 但当时的景况实在太过混乱, 全都只顾着逃命, 没人知晓旁人去向……我想,倘若殿下还活着,应该很快就能找到。倘若他已经……已经……”
后面的话胡诌没继续说下去, 但晏怀微听明白了——倘若赵清存已经战死沙场,那么他的尸骸将与其他惨死军士一样就地焚烧,自此化作一抹轻烟、一片飞灰,再也回不到临安。
胡诌将他带来的小报放在晴光斋外那间竹亭的石案上,也没再安慰晏怀微,叹了口气这便走了。
待胡诌离去后,晏怀微一个人坐在竹亭内,随意翻着面前这些小报,越翻心越乱。乱至最后,眼睛一眨便是一大颗泪珠摔落纸页。
世间诸事为何总是与心念相悖。
人这一生,多少爱而不得,得而不惜,惜而不久,最终便是相思溃散成霜雪,无处再寻觅。
她原本想着,等他回来了,就跟他把一切都摊开说清楚。将过往的一切事情,原原本本全部说清楚。
可现在她要面对的,却是他杳无音信的惨况。
晏怀微感觉自己好像突然理解了,为何她跳江未遂之后回到临安的那个中秋夜,赵清存明明已经认出了她,但却仍是带着无法压抑的怒气看向她。
甚至还对她恶言恶语,态度蛮横且冰冷。
因为彼时的他,曾一个人被困在生死两茫茫的漫长煎熬之中,无处可逃,亦无路可退。
原来这世间最让人难捱的不是阴阳两隔,而是……生死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