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还未抬起笔尖,这三字便一点一点被雾吞吃,消失得一干二净。
念念轻嗤一声,暗道:装模作样。
林诗音紧咬了唇, 蓦然上前去夺笔。
景疏却好似背后长了眼睛,一抬手便握住了她的腕口,急声道:“姐姐做什么?”
林诗音气喘两声,哽咽道:“用我的命换我孩儿的命,我怎会不愿?”
这间城里只剩下她们四人还无虞,若不写她的名,便要写念念的。
她才几岁?
林诗音瞧着她,便似瞧着小云。更何况念念是他的孩儿,便是没有小云,她也愿以命相救的。
表哥和念念是为救她才以身入险,世间断然没有心安理得叫别人豁出性命搭救自己的道理。
此事本就与她们无关。
景疏怎会不知这个道理,可他的心生来便是偏的。
他起身扶林诗音坐下,劝慰道:“姐姐不通道法,便是连拳脚功夫都不擅,你若去了,那便......”
他咬唇,不愿再说下去。
这话当然是说给念念和李寻欢听的。眼下既通道法,又精拳脚的,不还有一个?
念念挑起眼,只望向李寻欢,道:“爹爹以为呢?”
李寻欢的面色早已一片惨白。
他能怎么选?
他怎么能选?
十年前,他便已安排过一次表妹的婚事,难道他还要再让她嫁一次?
便纵是杀了他,他也不能一连害她两次。
表妹柔弱,若走这一遭,怎还有命回来?他这个负心汉已害得林诗音痛苦了半生,难道还要害得她丢了性命?
念念年幼,难道要让一个孩子用命抵在前头?若真出了差池,他还有脸苟活于世吗?
更遑论念念是为了他才以身犯险来救诗音,他对不起诗音,亦亏欠念念。
他握紧了拳头,双刃剑的刀锋在肺脏里乱绞,绞得他口齿间满是铁锈味。
他怎么能选。
怎么配选。
见李寻欢默然,景疏只好咬牙道:“念念虽小,修为却远在我之上。若遇险,我们四人中恐怕只有她能全身而退。”
说他自私也好,卑鄙也罢,他是决计不会叫姐姐去冒险的。
他虽有私心,话却未做一丝假。妖鬼之祸,寻常人怎能应对?
纵使那些人武功再高,不通道法,不还是作了灯油?更何况姐姐。
若是他能代之,自然也愿意替姐姐走这一遭,可偏偏他是个男人。
景疏那点心思,念念怎会无所察觉?
一只画妖罢了,她在乎的哪是婚书写谁的姓名。
她斜倚在书案上,无声地凝着李寻欢,凝着他发颤的睫羽、眼底的血丝,似要透过他的哀恸与痛苦,剥出他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她只在乎这颗心会选谁。
李寻欢对上念念的眼,亦是对上此生最烈的一场暴雪。
他嚼紧了下唇,脊骨绷紧得近乎要断裂,口齿间尽是血腥味,连鼻息都生了锈。
林诗音攥上景疏的衣袖,白着脸道:“怎能让念念去冒险?我们这些长辈难道......”
她一停不停地说着,声音很弱、很柔,却很急促,一句一句似冰融的雪水般落下来,一滴一滴砸破冰面。
这透白的冰面原来只有这样薄薄一层。
念念出乎意料的平静,率先垂下眼帘,错开了目光。
她早知道李寻欢不会作答,一路上早已想好了十几种惩罚他的方式,眼下却忽然觉得很乏味。
她还以为浓重的石青、鲜艳的朱砂,谁也褪不掉,现在才发现这些颜料原来从未留过色。
心脏的一角沉寂下去,连带着藏了许久的娇嗔、撩拨、捉弄,皆坠下去,沉进潭底,声儿都听不到。
他如何抉择、如何痛苦、如何挣扎,她也蓦然失了兴趣。
她背过身,捂上心口急喘两声,忍着心脏血肉被撕咬的痛意,捡起落在脚边的湘妃笔。
她原不会写字,‘念念’两字是他取的,亦是他教她写的。
原来老天是要她用在这儿。
念念性子偏狭,从不是会护他人周全,不求回报之人。纵是她拿起笔,也无人会觉得她会写上自己的名字。
湘妃笔被随手丢在满是狼藉的书案上,‘嗒’的一声,李寻欢陡然回过神。
墨迹渐干,一纸婚书蓦然变作了叠好的凤冠霞帔。
那鲜艳的朱砂红似赤红的烙铁般燎进眼底,一路烫穿皮肉,落进那个黝黑的无底洞里。
他大脑一片空白,失声道:“念......”
话音还未起,念念已错身而过。
她略过几人,眼也不抬地抱着婚服进了里间,一下也没回头。
李寻欢看着她的背影渐远,心脏猝然被绞紧一瞬,莫名的心慌与空落沉沉地压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