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去抓,一脚踏空才发觉身前已是悬崖。
一双宽厚的大手自背后攥住他,那人关切又焦急唤道:“寻欢!你有没有事?”
李寻欢怔怔地凝注着他。
那人如父兄般揽上他单薄的肩膀,爽朗道:“往后我来做你的亲兄弟,有我护着你!”
他双眼泛红地喃喃道:“大哥......”
然而下一瞬,龙啸云的脸就灰败下去,对着他含泪恳求道:“寻欢,我爱上了林姑娘。她是你的表妹,你能不能......”
不待他说完,李寻欢已痛苦得忍不住想逃。
这是他内心的倒影,他当然可以逃。
可惜这一切都已将他缚在茧中。
密密麻麻的鬼影追上去,一道道皆似回响在崖底的鬼音。
“寻欢,我把你当亲兄弟,你想看着我死吗?”
“小李飞刀又如何,还不是个害死救命恩人的白眼狼。”
“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李寻欢为了个女人,背弃江湖道义,怎配得上侠义二字?”
“少年探花竟是这样的人,简直辱没了圣上的题字。”
“寻欢,你若是做出玷污李家名声的事,我在九泉之下要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寻欢,你如此不争气,还能怎么照顾好诗音?”
......
念念回身望向他跪对着的案牍,其上的物件正是他噩梦的根源。
父母兄长的牌位、圣上的楹联、龙啸云救他时用的那把沾血的银枪、一只尽碎的梅花簪、生锈的飞刀。
她一一触过,便完整地窥探了他过往的半生。
年少成名的李寻欢,一生都活在所有人的期待、凝注下。
家族重担、探花荣耀、江湖名声通通压在他的肩膀上,他从未纯粹的只做过‘李寻欢’。
这是他的潮湿,他的沉重,他的无力。
少年探花、小李神刀无法将他的骨骼淬成玄铁,他柔韧的刀魂却在这永不停歇的淬炼中,愈来愈脆,直至崩裂。
他已无法再承载起另一个人了。
李寻欢还是松开了那双紧锁着的臂膀,松开了自己的爱人和最后一个亲人。
让自己坠落,也让自己逃离。
他只想逃去无忧无虑的年少时,躲进旧梦里,不被命运找到。
念念触碰到这些过往,与他的情绪共感时,心脏已近乎要被搅碎。
她捂着心脏喘着气弯下腰,嘴上却露出一个释然的笑,满足地喃喃道:“果然我们才是世间最相配的人。”
她好开心。
她们这样截然相反的人才应该永永远远在一起。
两个胆小鬼要怎么相爱?
她透过迷离的雾,看着他的背影愈走愈深,直至消失在此间,甜声道:“我们也可以有几十年。”
她阖上眼,青色的光点似萤火般涌进这方地界,光影变换间顷刻构筑起一个世家大族的宅邸——正是‘李园’。
......
又是一年青绿的夏,梅枝和着细叶垂下来,一派清幽。夏风擦肩而过时,青涩的梅果便映在炽热的地面上摇颤。
园林的小径里,蓦然响起一阵柔缓的脚步声,就像柳叶轻抚过面容的绵绵。
这声音就像是梦里朦胧的雨丝,温温柔柔地垂下来,一听见便沾湿了整颗心。
他抬起头,透过无数斑驳的树影遥遥望向她。
来人穿着一袭晴山垂地裙,云鬓似雾,衬得那双碧眼愈发温婉。
她在小径的另一端轻叹口气,无奈地看着他。
只这一眼,李寻欢的眼睫便湿润了。
即使他也不明白这股忽然涌上心头的酸胀与眷恋究竟是为何而生,可他无端觉得这像是一个温柔的、遗失在岁月里的旧梦。
她莞尔,“寻欢,你躲在树上做什么?”
他一怔,‘我不想被找到’这六个字在嘴里咕噜一圈又咽下。
今日的功课都已经做完了,爹早上还夸了他写的诗。午时去练武场习了武,他练习飞刀的准头也进步了。
近日分明也没有背着阿娘偷偷吃糖,他有什么怕被找到的?
不待他皱起眉毛细思,李夫人便走至他身前道:“快下来,我不是告诉过你,今天小表妹要来吗?”
‘表妹’这两个字便似触到了记忆的开口,李寻欢恍恍惚惚地纵身跃下。
李夫人忍不住又要嘱托道:“她父母早亡,小小年纪便成了孤女。你以后要照顾好她。爹娘给你和表妹定了亲事,亲上加亲,你长大后更要怜她、爱她。”
她弯下腰,轻轻抚上他的面颊,“知道了吗?”
李寻欢下意识地点点头。
李夫人笑起来,眼角的细纹轻蹙,忽然侧过身,往身后的假山处伸手,轻柔道:“念念,这是寻欢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