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只觉得常青坊不愧是宋家开的,真是财大气粗,这么多人得要多少工钱呐,竟然说要就都要了。”
“才入坊中的时候,正值春日,天气还不算暖和,竟给我们一人发了一身衣裳,还是带绵的呢!”
田大勇叹道:“我活了这么些年,穿新衣的次数不过两三次罢了,哪里能想到来做工还能得一身衣裳,一起入坊的人想来也都跟我差不多,得了衣裳之后都高兴得说不出话。”
“东家对我们这般好,到下力气干活的时候,我们自然卖力极了。”
“只是,荏油作坊里的活儿并不像我们想象中的那般重,最费力的便是将桂荏籽磨成粉这一步,可作坊中有驴子,这是让它们做的,我们便只需要将桂荏粉扛到屋子里,铺在蒸笼中蒸煮。”
“我负责干的便是这个,也有人做其他的。”
他看向了旁边的木桶中,那里面是乌姓少年,田大勇说:“乌东年岁比我小,不过十五,力气也要小些,做的就是将蒸好的桂荏粉送入槽子里,用脚踩着木槌将里面的油给捶打出来。”
“这些活干着肯定不如在家中舒坦,可这里能吃饱饭,还有工钱拿,干了一月后,拿到了丰厚的工钱,便再也没有人想要离开了。”
“干了大半年,除了不能归家这一点,实在不能说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只是想家是难免的,到了冬至这一日,我实在是想回家得紧,乌东也是。”
“我们都是住在郁山城中的人,若是从常青坊跑回家,一来一回也不过半个时辰,反正坊中管事和护院们在这日都要回家过节,没人看着,偷跑出去再跑回来也不会有人知道。”
他的脸上露出后悔之色,“我不该叫上乌东跟我一起的,他本来不想偷跑出去的,却因为要陪我,便跟我一起了,我们不过才翻过了墙,便被护院发现了。”
“他们这日竟然还留了人在坊中!”
“我们被抓住了,我以为最严重的不过是将我们打一顿,再赶出常青坊,再不让我们入坊做工了,却没想到,他们把我们绑了起来,浑身上下都用水洗了一通,就像是乡下杀猪给猪褪毛一般。”
“然后我们被丢入了一个装着荏油的大桶中,一天之中大部分时间都被泡在其中,只有想上茅房和该吃东西的时候才会让我们出来。”
周一有些诧异,田大勇见到了,嘲讽一笑:“你也觉得也奇怪是吧,他们竟然还会给我们东西吃。”
“非但给我们吃的,吃的还不赖,跟之前并无什么不同,日日都能吃饱。”
“只是,他们会给我们喂药,那药一喝,便困得不行,白天黑夜,我们两个大部分时间都在闭着眼睛睡觉。”
“一睡觉,我必定会做梦,在梦里,我时常梦到自己攒了大把的钱,回到了家中,跟婆婆一起过上了好日子,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泡在油中,便觉得还是做梦好了。”
“只是,我没想到,我竟然在梦中见到了乌东,他在梦里跟邻家姑娘成了亲,过上了生儿育女的日子。”
“见到我,他吓了一跳,待那日醒来,我们互相一说,才发现我们真的在梦中见到彼此了,我入了他的梦里!”
“这事真是古怪,更怪的是,我们两个日日吃得不少,又没怎么动弹,却感觉自己越来越没有力气了,身上的肉竟然也越发少了。”
“这时候,我们已经感觉自己可能会死在这里了。”
“我们醒着的时候越来越少,我在梦里也见到越来越多的人,多是跟我们一起在常青坊做工的人,我看到他们在梦中回家,过得风光,还娶妻生子,真是好极了的日子。”
田大勇垂下眼皮,幽幽道:“我当时还以为是我变厉害了,我虽日日被困在桶中,哪里都去不得,却能在梦里看到其他人。”
“直到有一日,我一觉睡过去之后,便再也没有醒过了。”
“在梦中,我也终于知道我在做梦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竟又在梦中见到了乌东,他竟跟我一样,知道自己正在做梦。”
“我们二人便在梦中结伴,自己倒是心头一想,便能做个梦,可也没什么意思,我们便入了其他人的梦,这次不仅有跟我们一起在常青坊做工的人了,我们还看到了好些不认识的人,这些梦千奇百怪,我们只当看个乐。”
“直到我在梦中见到了我婆婆。”
他抬起了头,看向周一:“我虽然不知道这梦是怎么回事,但我知道能让我见到的梦,对做梦的人来说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周一明白了:“你婆婆梦中那个看不见的追她的人是你?”
田大勇点头:“是我,我不能让婆婆看见我,见到了我,她肯定要问我为什么,肯定不愿意离去,我只能藏起来吓唬她,我婆婆胆子小,最怕鬼了,我想这么吓一次,她许是就不会再出现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