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蒲蒻跟过去,“二公子。”她轻声唤道。
嵇成忧的目光这时才落到她身上。
额上的肿包已经完全消了。
一双眼睛好似浸在清水中的黑色玉髓,轻快的眨了几下,仿佛水中漩涡在流动。
嵇成忧避开那两只能把人吸进去的涡流,转过头去,墙面上写着“克己慎独守心明性”的条幅落入眼中。
这是他十九岁时的手书。那一年他从西北返回汴京,继而到西南追查当年父兄战死沙场的真正死因。那时他已隐约察觉他的身世有异,他并不是父亲和母亲的亲生之子。
甚至,连他最尊敬的父亲和最仰慕的兄长,也可能因他之故才横遭厄运。
那时的他深陷无休止的内疚自责和郁愤中。那些无法言说也不能对人说的秘密和猜疑,无时无刻不在煎熬他的心,其痛楚远胜后来的蛊毒之痛。
在去西南前,他写下这张条幅,告诉自己无论前路如何,他至死都是嵇氏子孙。
数年筹谋,为父兄复仇、为成夙铺开一条一生顺遂的路,这两件最重要的事都能在他死前完成,上天待他还是不薄的。
何需这个苗女多此一举。
“祖母既请了姑娘来做客,姑娘就安心在府里住下罢。恕在下没有空闲也没有兴致奉陪。”
他的口气比那时在马车上跟她说话时还要淡漠几分。
拿起书册转身要走,想起成夙走前说的话,又道:“姑娘若需要画花样子的纸和笔具,去跟隋珠讲,我这里恐怕没有你能用的。”
“站住!”一声隐忍着怒气的娇喝从阿蒲蒻口中直冲出来,紧接着脱口而出的是一串气恼到颤抖的话语。
“嵇成忧你知道么?我从山寨下来走了十三天才到黔州!到了黔州,刺史大人叫府吏送我,马车走得慢,我们中途换了两匹马,又足足走了三十五天才到汴京!这一路我一刻也不敢耽搁,不是为了看你的冷脸来的!”
她的声音不大,有愤怒也有委屈,硬生生扯住了嵇成忧的脚步。
他的心被遽然攥紧收缩,一股熟悉的阵痛悄然从心尖扩散开来。
是蛊毒发作。
这几年他越来越熟悉这种情形。只要不与之剧烈对抗,他完全可以强行忍耐,直到阵痛消失。
然而,自从见到她,已经融化在他血脉里的毒蛊就像感受到来自主人的召唤,恢复了凶悍之态,无比猛烈的噬咬他的心脉。
他预备和往常一样麻木的忍受这一波噬心之痛,一个奇异的念头突然冒出来,这个蒙昧迟钝的苗女原来也是有脾气的,也会生气会动怒。
他完全没有和她一争长短的必要。
可是,从他口中缓缓吐出的话语依旧冷淡:“你如何辛苦的长途跋涉到汴京来,关在下何事?”
第9章 恼怒
阿蒲蒻错愕的说不出话。
嵇成忧将书册放到案上,双手垂于宽大的袖中,被遮蔽起来的手紧握成拳,手上青筋凸起。他声色不动的把疼痛压制下去,不在面上显出一丝端倪。唯有时冷时热的汗渍在后背蔓延。
他垂下去的眸光愈加冰凉倦怠,朝向她的俊美侧颜冷到发白的地步。紧抿成一条线的薄唇,仿佛对一切都充满不屑和鄙夷。
也许让他鄙薄的,只是她这个不请自来的苗女而已。
阿蒲蒻偏过头去,看向门外屋檐旁那一丛郁郁葱茏的青竹。
他大约很喜欢竹子。她在政事堂那间敞亮的大屋子里见到过,和嵇成夙沿回廊一路走到微雪堂的路上也看到很多,清幽竹影一直通到他的书房外。
教她读书写字的老儒生曾跟她说,中原的读书人,汴京的士大夫,都很喜欢竹子,因其高洁。
苗疆山寨也有很多竹子,她的族人们拿来搭寨子建吊脚楼,做捕猎的陷阱。只要它们结实好用,他们可不在乎这些空心之物代表了多高尚的情操。
“我来汴京的路上,听人们说如果这世上有完美的君子,就是嵇家二郎你这样的。但是现在我知道了,他们说得不对!真正的君子才不是你这样的!不是看低他人才叫清高自许!”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有两簇小小的火苗在燃烧。饱满的胸口微微喘息,垂到耳颈间和胸前的几缕碎发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
嵇成忧掀起眼皮看她一眼,复垂下眸光。
原来她发脾气是这个样子,像蒻草般纤细稚嫩,又像微弱的火烛,只要一挥袖子就可以叫它轻易熄灭。但此时的他,心口灼痛的难以动弹,更加说不出话来。
他不说话,她越发觉得被她言中。越想越气,鼻音中透出浓郁的委屈不忿:“你压根就瞧不起人!你……你看不起我!你嫌弃我出身低微见识浅薄也就罢了,你居然还说我居心不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