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始皇帝之 前的张良和后来经受过黄石公磨砺的张良有很大的不同,现在的他 刚烈有余而隐忍不足。他 无法忍受国 破家亡的屈辱,更无法像其 他 六国 贵族那样暂时蛰伏。
仇恨的烈火灼烧着他 ,促使他 必须采取行动。
后来,也许是黄石公的刁难则磨平了他 的棱角,也许是他 更深刻地 认识到秦统一未久,有暴虐的一面,但仅靠刺杀始皇帝,无法真 正地 颠覆秦国 。
黄石公教会了他 以小忍成就大谋。
至此,带有侠气、充斥着强烈的英雄主义的侠客张良开始死去,而那个洞悉人性 、驾驭时势的谋圣张良,在下邳诞生。
林凤至无法预知已经改变了的未来,她不知道博浪沙刺杀的消失会不会也导致谋圣张良的消失。
天知道她在车队经过博浪沙时心里的紧张。
她知道始皇帝知道博浪沙有一场针对他 的刺杀,也知道始皇帝加强了对博浪沙周边的戒严。
但她不知道张良还会不会来,她更不知道,汉初三杰之 一的张良会不会因 为她的原因 消失在历史长河之 中。
是因 为我吗?
她扪心自问。
是的。
林凤至抬首仰望天上那一轮恒照万古的明月。
明月明月,你是否也会想 过,一生会在两个不同的时空照耀同一个人?
她像那只亚马逊的蝴蝶,只是轻轻扇动翅膀,就改变了遥远时空的一场风暴。
她带来的技术,她“神使”的身份,是否无形中加强了秦朝的威望,或者震慑了那些潜藏的反对者?还是说,她的存在本身,就像投入历史长河的一块巨石,其 涟漪已经扩散到了她无法预知的角落?
这种“未知”比明确的危险更让她心悸。她的“先知”优势正在消失。
此外,琅琊是否真 的有她寻找的线索?
月光清冷,照不亮她心中的迷雾。
与此同时,三川郡守卫最森严的居室内,嬴政亦未安寝。
嬴政屏退了所有侍从 ,独自立于阶前。夜风带着秋凉拂过他 玄色的衣袍,他 却感 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由内而生的清明。
他 下意识地 活动了一下肩颈,关节处传来松快的轻响。
这具身体,确实不同了。
去岁东巡时,他 常常感 觉到身体的疲惫。
而今他 遵循林凤至的建议,卯时起身,练习那套名为“五禽戏”的导引术,戌时便安寝。吃食上也严格按照林凤至给出的食谱,丹药更是再也没有碰过。
如今一年过去,那些纠缠他 多年的沉疴痼疾,仿佛被 一只温和的手 悄然拂去。午后不再昏沉,头痛眩晕也许久未犯,连带着思绪都变得如利剑出鞘般明晰。
这切实的好转,曾让他 更加深信不疑:她来自仙界,能带来真 正的长生法门。
可也正是这份身体的清明,让他 看待林凤至的目光,也越发清晰起来。
他 想 起蒙毅汇报给他 的事情。
在决定东巡的那场宴会之后,蒙毅说神使似有思乡之 意。
嬴政本欲派人前往湘水,将她的族亲接到咸阳,下一瞬,蒙毅的话就让他 顿住了。
【神使乃玄鸟化身的使者,想 来人间的亲缘并非她真正的亲缘。】
于是,嬴政开始试探林凤至。他旁敲侧击地和她谈及“家乡”时,她第一反应果然不是湘山。她还有眼中无法作伪的迷茫与渴求。
图书 馆收录浓墨两家的书 目需要她审核,她几乎没有掩饰自己 ,即便是当着嬴政的面,在和墨家弟子提及一些原理时偶尔会用到“我们那儿管这个叫......”、“这其 实是一种物理现象......”这类古怪的、全然不似仙家玄奥之 语的词句。
除此之 外,玄鸟再也没有出现过。
一次也没有。
其 实如今细想 ,她的马脚暴露得够多了。
只是他 不愿意承认,也不愿意接受。
她所带来的一切,诸如精巧的器械,高产量的种植方法,对人才的培养,乃至于对以往历史的说辞,虽然神异,却都实实在在作用于这凡尘俗世,旨在富国 强兵,安顿民生。
它们提升的是“生”的质量,而非指向虚无缥缈的“不死”。
一个念头,如同这清冷的月光,缓慢而坚定地 刺入他 的脑海:
她或许来自一个远超大秦的文 明,懂得匪夷所思的知识,但她......并非餐风饮露、与天地 同寿的神仙。那么,她所知的“长生”,或许也并非朕所追求的长生。
这个认知,并未带来预想 中的雷霆震怒。
相反,一种巨大的、空寂的平静笼罩了他 。
原来,这世间,终究没有不死药。
他 缓缓抬起手 ,月光透过指缝,洒在他 依旧刚毅、却已刻上岁月痕迹的脸上。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了然,以及一丝连他 自己 都未曾察觉的......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