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汪公公竟不在门外,本该守在不远处的太监侍女也并不在原本的位置上,就连往日隐约能听到的内卫巡逻脚步声也听不见了,四下阒然,因这不同寻常的寂静,就连夜色似乎都要比往日更黑上了几分,那在晚风中摇曳的宫灯,似已完全失去了作用。
单谷雨微微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张小鲤,然而张小鲤却也是眉头紧蹙地盯着那片浓浓夜色。
“大半夜的,暖阁竟如此热闹。”一道沉着而略耳熟的女声响起。
随着那女声在幽寂的暖阁小院里荡开,火折微闪,随即一盏灯笼亮起,自下而上地照亮了那个女子的脸。
她已上了年纪,那些当初引人注目的韶颜稚齿,已像无法挽住的水从指缝间溜走,却又给她沉淀下了那无人可比拟的雍容华贵,就连眼角和脖颈上的细纹,也显得那么恰到好处。
曾经,她叫苏妙彤,但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喊过她了,大家都喊她,皇后,而现在,大家喊她太后。
比起去年迎春宴,苏妙彤在这一年里,显然憔悴了一些,毕竟,自昭华出事,她便一直被关在亭芸轩内。说是轩,其实狭小偏僻得可怜,几乎与冷宫无异。而更可笑的是,先帝并不沉溺美色,所以冷宫中是没有妃子的,于是亭芸轩便成了实际意义上的冷宫。
尽管名义是“养胎”,每日也的确有几个太医来轮流诊脉,各种保胎药与吃穿用度也不比从前少半分,甚至比以往更好,但皇后身边跟了她十几年的掌事姑姑、侍卫、内监,都离奇失踪,跟在她身边的全部换了一批人:一批沉默寡言,除了照顾她身体,其他一概不言不语的人。
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在宫中待着,最要紧的便是审时度势,无须解释,更不必探听,只需观察几日,他们便立刻意识到,现在享受尊贵待遇的,并不是皇后,而是皇后肚子里的孩子。那些吃穿用度,完完全全是为肚中孩子服务的。而那些诡异堪称漠然的新下人们,针对的则是皇后。
于是乎,所有人对皇后的态度,便如此自然地转变了,没有人再去看她,没有人关心她过的怎么样,那些漂亮的首饰衣服,她肚中龙子享受不到,自然就慢慢削减了。皇后偶尔想吃什么,但那对肚中龙子无益,自然也没有吃的资格。皇后往日所用的护肤香膏,要用最好的珍珠芯、最纯的蛟髓,而如今她这张脸根本无人赏看,自然也用不着这些琐碎之物了。
皇后日渐丰腴,却又肉眼可见地憔悴了起来,她老得那样快,让人疑心一旦诞下龙子后,便会自然而然地死去。
只是,过了那么三四个月后,事情又微妙地发生了变化。
皇上本就诸病缠身,虽太医们和外族女子单谷雨极力治疗,却也回天乏术。渐渐地,皇上意识浑噩,就连下床都十分困难,众人心知肚明,很快掌权者将会成为睿亲王。
而睿亲王根基太浅,又有鞑密血统,虽能力出众,却多少位置微妙。这也导致,短期内,他绝不可能对皇后和皇后腹中龙子做什么。也就是说,皇后并不会太快彻底失势。
最重要的,恰逢苏斐于天明关平叛,睿亲王竟将其召入鹰卫所,封为副参谋使,官至从四品。甚至还允了苏斐来看望皇后这位名义上的“姑姑”。皇后霎时间便有了援力。
宫中变数这般多,再捧高踩低的下人,也不愿去赌,所以大家对皇后的态度再次转变,虽不至于谄媚,却也不愿再去故意苛待。
当然,众人心知肚明,其实这些都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皇后最终诞下的,究竟是皇子还是公主。而最后,皇后诞下了皇子。
在如今的状况中,实在有些微妙,皇子可能是皇后的救命稻草,却也可能是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只是,能决定此的皇上,甚至来不及看自己的孩子一面,便驾崩了。睿亲王仓促登基,倒也不忘加封皇后为太后,甚至还让皇后正式入住了历任太后所住的坤慈宫,还额外开恩,让小皇子不必太快离开太后,让他和乳娘都住在一块儿。
众臣皆赞睿亲王贤明宽厚,却也拿不准,他这么做,是真的不忍对太后和小皇子下手,还是只是为了暂时图个好名声,将来再不动声色除掉这对母子。
哪怕是宫人,对苏妙彤的态度都转了又转,思量又思量,可想而知,皇后本人,这近一年的时间,该是如何的提心吊胆,百转千回,她又如何可能不憔悴、不苍老?
然而再怎么提心吊胆,也都是过去了……
此时此刻,她微微扬着下巴,面上没有当皇后时那一贯温和温柔的笑,只是带着一丝尘埃落定的安心,那模样,竟让张小鲤看到了昭华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