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没做过梦,梦里的一切都是灰暗的,没有蜡烛,沉沉夜色覆下来,罩住同样灰蒙的城楼,阿娘的臉亦是模糊不清,只有红缨枪尖上的一点寒光,清晰地刺过来。
很痛。夜晚也很冷。
被刺穿身体悬吊在树上,耳邊清楚地听见风的呼啸声,吹动阿娘挂在城楼上的尸体,一晃一晃。但闭上眼,血腥气浓得呛人,从喉间向上涌,从腰上的血洞向下流,像是要将一身热血流尽,只越来越冷。
可今天的梦,好温暖,像一片暖烘烘,软乎乎的云,少女明媚的面孔猶如烛火一样照亮起来,身躯是那样的暖,对他笑,与他鬧,仿佛本该就是这样,这样毫无隔阂的贴近的宋蘿,本该就是自己的妻子。
他捏皱掌心下的被褥,仔細瞧着宋蘿的臉。晨光的暗蓝变成更亮的白,滤过床帳,洒在她泛起迷茫的眼眸中,身上的碧色襦裙微微散乱,几根略短的额发翘起来,显出些许困倦。
他往后退了退,犹如避开洪水猛兽般,直缩进了床角。然而却无法移开目光,以前怎么没发现,刚起床的宋萝看起来如此宁谧,日光披在她身后,踱了层朦胧的光晕。
他的心骤然重重地跳了一下。
“大人......”宋萝见他脸色愈发难看,从床上起身,手拢着床帳挂起来,刻意没看他,问道,“大人早上想吃什么呀?我一会去買菜。”
白色的床纱成了一束,日光填进床帐中,沈洵舟脸颊泛起莹白,犹如白瓷像染了光,漆黑眼睫垂落下来,颤了颤。
半晌才说:“杏子干。”
“这多不划算呀,饭菜能填饱肚子,甜果子可不能。”宋萝走过去支开窗,凉风涌进来,她挪了下窗台上的铜镜,里面映出床內青年的身影。
他坐到床邊,罗裙坠下来,穿上了绣鞋。
宋萝把輪椅推过去,木輪抵住玉兰花的鞋面。沈洵舟仰起头,黑眼珠仿若浸了水,生出几分冷意,以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她,勾起唇:“不愿買,那你问什么。”
“......”她难以想象为什么会有人这么爱吃甜的,扶住椅背,下巴搁在交叠的两只手臂上,歪了歪脑袋,“大人,您知道柴米油盐有多贵吗?一包甜果子可以買半袋大米。”
“那你为什么要买纸錢?”沈洵舟眼眸中掠过嘲讽,“若省下我那份,你还可以多买几个萝卜。”
“买都买了。”宋萝被他呛得心累,打量他面色,心想:这人做了什么噩梦,脸这么白。
她递出一只手掌,沈洵舟盯着她手腕,片刻后,握住了。他薄纱的袖顺着手臂滑落,露出莹透的玉鐲,卡在腕骨上方。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鐲子,宋萝怔了怔,好奇地看过去。
似乎是小时候就戴上了,卡得严严实实。玉质上好的鐲子,比琉璃还透,隐隐透出里面的肌肤。
她心想:怪不得都说玉器衬美人,这玉鐲圈上去,简直是冰肌玉骨,让人挪不开眼。
扶着他坐上轮椅,她还是没忍住,问:“大人的镯子真好看,多少银子买的呀?”
沈洵舟放下袖子,抬起眼,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不知道,我是不知柴米油盐贵的没见识的人。”
这人真是受了一点不高兴就要还回来,宋萝狠狠瞪他的后脑勺,推着轮椅到窗台前,撩起他一缕头发摸了摸,再次感叹:果然是有钱才能养出来的,又滑又软。
想到錢袋里日渐变少的银子,她叹了口气。
气息拂在耳边,沈洵舟全身都绷直了,发尾傳来的触感轻柔,他却感觉她的手摸在了头顶,后背,腰间,每一寸皮肤,帶起阵阵酥麻。
那个梦,他闭了闭眼,是那个梦。
他摩挲着腕间冰凉的镯子,又忽而察觉到裹着它的袖子,是宋萝的,他穿着她的襟衫和襦裙,这衣裳曾紧贴着她。心跳飞快,好像两人交融在了一起。
“这是我娘的镯子。”
宋萝正仔細挽起一边发髻,闻言看向镜中。他垂着眼,眉间轻皱,仿佛经历着极大的斗争,紧紧抿着唇。
她慢慢说道:“虽然没见过沈夫人,但能想象这镯子很衬她,也很衬大人,戴上很好看。”
话一出口,沈洵舟就后悔了。这三年,他从未与人交心,更不想把心剖开给别人看,可愈发鼓动着的胸腔,震起奇异的悸,驱使着他张开了唇。
“我爹也这样说过。他就是因这镯子,对阿娘一见钟情。自我出生起,阿娘就带着这枚玉镯,她说这是她的护身符,她希望我是个女孩,为我也准备了一个。”
“但我日渐长大,跟隨我爹行軍打仗,那次我趁夜溜进敌軍帐营,烧了粮草,却也受了很重的伤,把阿娘给我的镯子磕碎了,那时我就觉得,一点也不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