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退了好几步,眸中浮起惶然,臉色變了又變,忽而笑了,对身后的官兵吩咐:“是我認错了,此女非逃犯,送她回汴州。”
圆领红袍的捕快得令,纷涌上来,腰间长刀碰出清脆声响,将这少女押起来。
入夜。
载着少女的马車驶出长安。
沈洵舟日夜点燃檀香,新建的府邸弥漫浓浓香气,招来的侍女全部遣散,最初也只是因宋蘿那句“喜欢在热闹的地方睡覺”,为她将空荡的沈府填满,如今人已死,他行走在回廊中,反覺安静。
自阿爹阿娘死去,便一直这般。
原先活着,只为复仇,可仇报冤消,那些人被他杀了个干净,没事情可做,听阿爹的话效忠皇上,定然不做背主的奸臣,要留沈家忠烈清白。
除掉在商县与汴州的记忆,现今他只是回到了正轨,继续做皇帝手中的刀刃。
他觉得日子没什么不同,过了一天又一天,直至今日他从宫中回来,一枚冰凉的雪花落在他臉上,才恍然想起,又快新年了。
除夕当晚,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躺下便全身作痛,发冷。
心口泛起奇异的热,牵引着他跌跌撞撞出了府,走到城门前。守城的卫守识得他,恭敬地行完礼,问:“大人可要出城?”
出城做什么呢?
白色的,轻飘飘的雪簌簌而落,堆在他腦袋上,寒意包裹他,令他思绪停了片刻。
再回过神,自己已然走出城门,手中还握着令牌,身后的卫守露出个笑:“大人早些回家过年嘞,小的替您守着门。”
沈洵舟如墨的眼珠动了动,不明白为何走到这里,但还是向前走,少时因阿娘惧怕走过城楼的记忆仿佛忘了般,他的心慢慢飘起来。
一个小小的,被雪覆盖的坟堆出现在前方。
飘起来的心骤然下落。
他停住腳步,身上那股痛在见到它时全然消散,竟在这冰天雪地里觉出一点暖。
烧掉宋蘿的尸体后,宿五与芸娘建了座坟。他在坟前席地而坐,望着那块无字的墓碑,下意识伸出手指去摸手腕处,碰了个空。
才迟钝地想起:那红绳已经被他烧了。
平安寺的住持说他罪孽深重,不能为逝去的人烧纸,上香。
沈洵舟自袖中掏出两个玉镯、几块翡翠坠子,数个金粒,缓缓用手拨开地上的雪,挖开泥,将这些金玉仔细埋进去。
他纤长的睫毛垂落,雪花停留上方,轻轻眨眼,一颗硕大晶润的水珠砸落,洇进泥土里。
天光破晓,照出靠着坟堆的人影。
青年双眸紧闭,面颊冻得发红,紧紧依偎着被雪覆盖的小土堆,眉间显出些安详。
他与这个坟共同迎接了新年。
*
正是新年,汴州人家门前几乎都贴了福字,挂起鞭炮,噼里啪啦炸响。
“咯吱咯吱。”
雪地里延出一条脚印。
起早开门的人泼出一盆热水,蒸出片白色的热雾,那人从雾中瞧见个少女,正从院牆下走来。
穿着喜庆的红衣,领口邊围了圈绒毛,衬得小脸可水灵。她停了停,仰起腦袋往牆上看,似乎想透过墙看到这院子里。
那人在这住了十几年了,旁边这人家是几个月前才搬过来的,前些天还認了个失散的女儿,只可惜不会说话,模样倒是端正,与这少女有七分相似。那人心想:这莫不是又一个走散的女儿吧?
便出声叫住:“哎,姑娘,你是不是也来认亲的?”
宋萝听到喊声,偏过头望去,擺了摆手,走近了,露出笑脸:“我是赶路的,您起的真早呀。”
那人神情疑惑:“可你与那家女儿长得极像......”
“是巧。”宋萝笑眼盈盈,从红色的袖子里掏出两枚银子,塞进他手里,“劳驾,您就没当见过我。”
说完,她退开,也不听这人回应,从从容容地走了。
裙摆在拐角处一荡,消失不见。
将眼睛治了个七七八八,再赶路回汴州,宋萝忙得没时间想沈洵舟,反正她人已死,他再想折磨她,也只能对着那尸体发作。
赶在除夕前找到了幼妹,却没想她早已和阿娘团圆。
趴在墙边看了一夜,手臂有些酸,宋萝揉了揉,心想:今年的冬天真冷。
暖黄的烛光里,阿娘做了一大桌饭,幼妹坐在桌旁,她们面上皆是喜气洋洋的,阿娘捏捏幼妹的脸蛋,嗔怪她太瘦,为幼妹盛上肉汤。
母女俩其乐融融,她默默在墙边看了许久。
走在雪地里,脚腕仍隐隐作痛,旧伤未愈,她忽地想起沈洵舟,当即在心里骂了他两句,感觉舒服许多。
如今阿娘与幼妹都平安,宋萝索性搭上马車,在车里摇摇晃晃,驶进隔壁县,她跳下车,脑袋还晕晕乎乎的,给了车夫银子,慢慢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