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舟半张脸已经贴在地面上,只隔着一层布料,若是论姿势,想来这和五体投地也无甚区别。
她由此做了一段悲戚的总结,只有这句话全自肺腑:“恐怕,所有的事情,在开始的时候就注定有终结。”
蹊跷的是,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浮舟不苟且欣喜,也不悲切。
人啊,若是全篇都是虚情假话,不含一句真心言语,就连自己也说服不了。但谎言在真心的辅助下,也能做高一层。
她说完就瘫在冰凉的席上,喘气。她感到握住自己的手的力道在收紧。
屋中落针可闻,浮舟在心中数了三声,告诉自己,就是现在。
“大人,我还有一则不情之请。”
对方的沉默示意她继续。
“我听闻--”浮舟强撑着身子从地上爬起来,终于,垂首跪在席上,满头青丝在她脑后成片铺开,她一字一句问:“有诗云,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她的手忽然被攥紧。
“周围自然是没有这种习俗的。”浮舟颤声道,“然而,我痴心一片,自知没有福分能侍候您身边。可怜我薄鄙轻贱的学识只能在此等小地方能派的上用场,你却是要去都城的贵人。”
“但至少,在今夜,能否剪下一缕头发送给我呢?大人,我今生都不会再钟情他人。请让我就以这种方式……”
浮舟被牵着手,再拜身前人,嘴巴里说出叫人牙酸的鬼话。她期期艾艾:“至少,请让这无用的清白之身,在寂寞的时候还能守着一绺赠发,当做自己是你的女人。”
人吧,只要够低声下气,情真意切,至少在刚开始,总是能讨人欢心的。不过这种虚伪的东西根本难长久,所幸浮舟根本不想要这人的长久。
浮舟拜下去的身体,直到手里被塞了东西才仰起。她的耳边还响起来自乌鸦先生的声音【你上次的问题解决了?不错。】
一撮短而扎手的绒毛被放在她手心,宿傩给她了。至于上次的断头之谜……至今仍无解。
本以为此次注定难成功,起初只是想折腾一下的,可仅仅过去三两天,竟然获得了如此大的突破。浮舟在高兴之余,此刻却也有不知餍足的荒诞感。
到底变幻莫测,今天欣喜,说不好明天就埋骨荒地。
她握着手心已经消散的物事,双手缩回心口,想及命运无常,却因目标达成浅笑起来。痴痴的笑回荡在安静的房间。
“你就这么开心?”宿傩语气平静,截断了她的声音。
浮舟僵在原地。
他语调无悲无喜,叫人害怕:“怎么跟老鼠一样缩着。刚才不是自顾自地说得很起劲么?”
她茫然地趴坐地上,只听声音,不作反应。
“啊,我懂了,你说完话--现在,轮到我了。”宿傩表面闲适又轻松,心里恨不得把浮舟折磨千百遍,如今身份揭露,她的反应却不够悲切。呆滞的模样叫人厌烦。
不好,不好。
他见地上坐着的人呆呆的身影,纵然她有眼睛,想必也只是一对鱼目。一不做二不休,宿傩拎着浮舟的衣领,一提,又将她甩到空中,两手不出意料接过这个呆傻的女人。
她的身上还有那天更衣时的熏香味,消散得差不多了,才能闻到底下还有一种馨香。
宿傩问她:“知道是我,你很失望?”
浮舟知道,宿傩这又是在逗她了。风筝放出去,只是为了收回来。欣赏够了它在天上飞,就拽下来藏回盒子里,或者一把火烧了也未必。
也好。反正最重要的东西她也得到了。
她动作慢吞吞,昂起了头,伸展的脖颈像引颈的天鹅。其声也是细细小小的,然而说的确话却是:“嗯。”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浮舟知道他能点火,知道他能把她锁在院中,还知道他身死灵魂和记忆还能留世千年的诅咒。总之,她的性命无足轻重,但现在她说[知道是你,失望了。]
举止也诚然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浮舟如今还在,是为了下次做打算,担心宿傩在未来或许又知道前缘旧事。
而她同时又觉得,宿傩在此刻,还是和别的男人并无二致。他们恼羞成怒起来都是一样的。
她很快就想好了应对。浮舟坐直了身体,力气不大,脊背却有种倔强地绷紧。
她还颤抖着,但整体已然不卑不亢,问道:“宿傩大人,为何深夜出现在我的卧房中?”
他不回答,只是浮舟感到自己的身躯被四只手紧紧缠绕。她没有挣脱的举止,好像对自己丧失了控制,但言语决绝说:“原来如此,我……恨不得死在不知道的时候。”
这幅任人宰割,却只是哀伤于知道真相的痴情模样,最叫人痛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