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德兰是迪特马尔建国以来最为体谅下属的司令官了。
使得德兰脱离共和国作风的,正是德兰自己。
此乃蓄意为之。
他听说在他来报道的当天,那波利·肖因为害热病逝世了。
战时,德兰认识的许多能够称作是朋友的人都死在她身边,那波利·肖是第一个。
迪泰是第二个。
当时,他正作为副官和德兰一起检阅处在前线的史怀哲师,德兰慰问这些勇敢的步兵和骑兵们,并感谢他们抢夺了一支敌方的炮队,极大地削弱了敌方打击军团的火力。
就在这时候,有个东西飞速地撞上了他们所在的这栋建筑物的墙,一声震天动地的轰隆声后,一大片土落在了他头上,迷住了他的眼睛……
波佐把他扶起来。
格里姆肖花了很长时间才睁开一只右眼睛,他才看见:房子半边都塌了,粉红镶着灰边的尘烟铺天盖地。
迪泰从塌的不像样的房子废墟里爬出来,那一张已然很熟悉的脸布满了带血的眼泪,从凹进去的眼睛里流出来,顺着腮帮子往下淌。
他像是搁浅的鱼那样在陆地上扑腾着自己的身体,在他身后的一块薄布片上只是挂着一些皮肉,一条裤腿拖着一条腿,而另一条腿则是从齐根处就不见了。他起先似乎并没有发觉身体的不对劲,就像他之前在波尔维奥瓦特听那些讲座所说的那样:在巨大的疼痛面前,人总是后知后觉的。
迪泰终于哭叫起来,但声音却像小孩子那样,是尖细的,却又能使人听着便能一起落下泪。
但这哭叫没有持续太长时间,迪泰那开始迅速失色的嘴唇紧紧地抿紧着,由这远处,不知道是错觉还是真实所见,格里姆肖感觉迪泰脑门上的青筋都几乎要挣脱皮肤的裹覆,完全成了树木气根的形状。
然后,迪泰似乎是连这样的克制也不欲别人看见,侧着身子躺下去,把脸紧紧地埋在湿漉漉的,可能之前正是拴马桩所在、布满马粪和瓦砾的土地上。
谁都没有到他跟前去,谁也没有就此做声。
因为德兰就站在离迪泰最近的地方半跪着没有动,她好像和迪泰说着些什么。
格里姆肖还处在被震晕的状态当中,他一只手捂住还很疼的左眼,还很不明白:“随军的医生呢?快点让人去叫医生来啊!你们怎么都不叫医生?”
“这有什么好叫医生的。”比较明白情况的波佐在其余人要发声责备时,对格里姆肖解释,“你看,都快断气啦。”
“哪里断气了?不是还好好活着吗?”
“血淌的太多了。”
“可我们有足够的止血药……”
“……别喊那么大声,你到这边来看看。”波佐紧紧地抓住格里姆肖的便服袖子,走到另一边。
格里姆肖看了眼周围人脸上的神色,紧跟着波佐绕到一边,走到德兰的身后,也就是德兰目光所及的迪泰的身下:在迪泰的肚子下面,流出来的肠子还冒着热气,许多颜色还是粉粉嫩嫩,就像降生在这个世界瞬间的胎儿们的脐带,一头还泡在母亲子宫的羊水内,另一头就已然落在了沙和粪土当中。
——上帝的亲子,耶稣正是降生于马棚当中的。
——那么,能以类似的方式回归天堂,兴许也不是一件坏事。
看到那些肠子在沙和粪土当中晃来晃去、自发地蠕动着,堆的越来越大。格里姆肖不由得在心中如此想道。
即将死去的迪泰忽然撑起了整个上半身,就用两只胳膊撑住肩胛骨,把头使劲儿朝旁边一甩,就看着德兰,用一种嘶哑,完全不像是正常人的声音喊叫着:“您还在等什么?快些叫我死掉吧!我不可能再继续活着了。就算还能活着,也不可能是我想要的那种方式,我绝对不要做不能握剑和行走的废人,那样还不如死掉……您在等什么呀?……啊哈——哈——哈哈哈!”
一阵癫狂的笑声之后,迪泰的手臂终于有些支撑不住了,在整个身体要无可避免地再度跌入沙和粪土当中时,德兰以尽可能快的速度托起了迪泰的整个肩膀,她一言不发。
不管是迪泰还是格里姆肖,他们都注意到了德兰打哆嗦的身体,那张过分年轻的脸不知何时已然有了疲态、下巴上也有了成疤的细微伤痕。
尽管迪泰内心感到抱歉,但是他仍旧要这么说,因为:“我希望能够死的有尊严,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请您能够满足我。”
……
再看着德兰的这张脸时,格里姆肖的脑海当中总是能够回想起当时那声枪响,那就像是一个信号,无论何时都能将他从不管时间流逝多久以后的现在及未来,带回当时的那个场景当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