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笔集(216)

“六娘。”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些许隐秘的兴奋,“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人能轻践我们了,再也不会!”

孔珂望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睛,忽然觉出寒意来。

他登基后,待她极好,又好得太过周全。

他爱她,但又有比爱她更重要的东西。

六宫事宜皆要她执掌,妃嫔有过必召她训示,连公主皇子们的课业也要亲自过问。

他说:“皇后当为天下妇德表率。”

每岁冬深,他仍是折白梅插瓶置于她案上。

可是今年,她似乎等不到了。

为登九重御座,他自幼学之年争至不惑,却只在龙椅上坐了七百多个日夜。

而今孔珂很想叩问他一句,陛下,用三十年阳寿换两年江山,可值?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旧事。

“六娘......”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你为何不说话,是在怨朕吗?是在怨我吧,母妃在怨我,阿弟在怨我,你也在怨我......”

血沫溅上明黄寝衣,孔珂下意识用袖口去掩,却被他冰凉的手握住。

“六娘......”他瞳孔渐渐涣散,声音轻得像风,“下辈子......莫要再相见了......”

孔珂俯身贴近他唇边,只听清最后半句:“......终究对不住。”

殿外忽然传来飞鸟扑翅声,他攥着她的手骤然松脱,像多年前那个十岁孩童终于放开她的衣角。

殿内哭声如潮水般涌起,她却只听见烛芯噼啪的轻响。

他渐渐冷去的手还搁在她的掌心,像一截枯梅枝。

钱公公尖细的嗓音刺破哀声:“皇上——驾崩了——”

这声浪推得她视线踉跄,她却觉得世间安静极了。

嫔妃们跪倒一片,皇子公主哭声不止。

她怔怔地抬手碰了碰他的面颊,却落不下一滴泪水。

她望向大殿之外,是朱红的宫墙。

恍惚间,垂髫之龄的萧桓下一瞬就会跃上宫墙,笑呵呵地给她递上一枝沾雪的白梅。

她久违地笑了笑。

她又看向了一旁的铜镜。

铜镜中的女人像一件洗了很多遍的衣裳,干净,发旧。

满殿哀哭声中,忽闻檐外雨声疏落敲打窗棂,继而滂沱如倾。

这雨下得好啊。

雨水顺着琉璃瓦急流而下,在汉白玉阶前溅起白雾,三十余年的血污泥泞终究要借一场雨来收场。

真是干净啊。

青石板路被雨水洗得发亮,檐角水珠滴进青苔里。

方才那场雨卷走了春末的燥热,此刻风里混着焦清气,溪水涨得漫过了捶衣石,冲刷着石缝里的苔藓。

几个总角孩童赤脚跑过石桥,浣衣的姑娘们笑骂着撩水,惊得游鱼四散。

水花漾开一圈圈涟漪,晃碎了彩虹,晃碎了倒影,倒映出两岸青瓦白墙的轮廓。

忽有一双人影落进这细碎水光里,男子撑着半旧的纸伞,伞面偏斜大半遮着身旁人。

女子靛蓝裙裾拂过湿漉漉的桥面:“雨已经停了,伞不必再举着了。”

溪面倒影里的纸伞倏地收起,袁琢将滴水的伞提在手中。

“崔老先生......”他问道“是何时过身的?”

祝昭道:“我回来前便去了。听说走得很安详,莫踌阿兄说老先生午间歇晌时就没再醒来。”

“你可知他早年做过太傅?”

“知道的。”祝昭望向他,“你阿翁在世时提过。”

袁琢出神地望向前方:“他对我与阿翁帮助良多。”

“我知道,所以你执意要来看看。”

崔老先生的庭院古朴空旷,袁琢望向这朴素简约的方寸之地。

莫踌捧着茶盘过来,见这位素衣落拓的客人神思追忆,他不太明白,却能隐约感到这位客人的伤怀。

“公子也识得崔老先生?”他将茶盏轻轻搁在石案上。

茶烟袅袅中,袁琢的衣摆垂在花影里:“昔年上京有幸得老先生赠字。”

莫踌笑了笑:“这位公子怕是记错了,我虽跟随崔老先生时日不久但也知道他在元安为官之时向来不会题字赠人。”

袁琢笑了笑:“那便是在下记错了。”

“无妨,无妨,祝姑娘,喊上你这位小郎君一道用一壶茶吧?”

祝昭望向袁琢,而后对着莫踌笑了笑:“阿兄,我想与我夫君在此处向崔老先生和穆阿媪行个大礼,可以吗?”

莫踌惊讶,静默片刻才了然道:“原该如此的,先生夫人泉下有知,得见姑娘遇良人,必感欣慰。”

雨后的青石板泛着水光,两人相视一眼,齐齐望向了无生气的正堂。

二人并肩跪下,湿

泥立刻洇深了衣料,碎石硌在膝下,他们却跪得端正,三个头磕得虔诚。

“用一盏茶吗?”莫踌见二人起来了,又追问。

祝昭摇了摇头,眼角微微弯起:“阿兄,今日就不久坐了,改日再来。”

上一篇:昭雪引下一篇:返回列表

同类小说推荐:

耽美作者主页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