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笔集(205)

袁琢缓缓道:“最后一刀,你若真用全力,我的腿已经废了。”

梁砥脸色微微一变,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后轻轻一笑。

他就知道,袁琢会明白的,他梁砥是在救袁琢。

袁琢继续看着他:“你想要的,我想要的,陛下都已经看到了。”

梁砥沉默了片刻,高傲神色稍稍收敛,取而代之的是更为直白的野心和审视。

他微微俯身,压低了声音:“是。袁听之,你自己心如死灰,不想往上爬,那就别怪我踩着你往上爬。”

今日之举,于他而言,一箭双雕。

一方面是在救袁琢,另一方面是为了自己的野心。

袁琢听着他的话,看着梁砥那双充满斗志的眼睛,缓缓地说道:“爬吧。”

“只是爬得越高。”他顿了顿,“背负得越多,摔下来时也越疼。”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带着千钧重量,砸在梁砥心上。

高处不胜寒。

“你......这话

是什么意思?”

袁琢没有立刻回答,他闭着眼,良久,他才重新睁开眼,目光空茫地投向虚空中:“梁兄,功高是盖主,功低是无能,作为一个武将,怎样都是难的。可朝堂之中,总是得不到的人想进来,得到了的人想出去。前赴后继,往来不绝,皆是如此。不过这些都是我一人之见罢了,迂腐之论,梁兄听听就好。梁兄有干劲,有追求,是好事。”

梁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袁琢没有指责他,没有怨恨他,甚至还肯定了他,虽然那种肯定听起来更像是一种对无知者的怜悯。

这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些沾沾自喜的算计,在袁琢面前,显得格外幼稚和可笑。

但他依旧渴望功勋,渴望权力,渴望被陛下看重。

良久,梁砥才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伸手要拉开房门。

“梁叔平。”

梁砥的脚步霎时顿住,他缓缓转过身。

袁琢看着梁砥,声音清晰:“前路珍重,前程似锦。”

这是祝福,但更像是了然的告别。

梁砥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话语在此刻都苍白无力。

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对着那个与他诀别的人抱拳。

郑重地,深深地,一揖到底地。

礼毕,他转身,再无丝毫停留,大步离开。

门外,赵楫和李烛依旧警惕地瞪着他。

梁砥的目光没有与他们交锋,只是侧身走了出去,径直离开了,背影消失在太医署长廊的尽头。

......

月色凄清,殿内仅有的几盏宫灯吐着昏黄的光晕,将偌大的空间衬得愈发空寂幽深。

萧桓负手孤立于窗前,明黄常服在暗影中失却了往日威仪,徒留一具被压得透不过气的背影。

良久,他缓缓转身,走向一张紫檀木小几。

几上不见奏章书卷,唯有些散置的刻刀与数块纹理细腻的木料。

他的目光最终落于小几中央那只色泽已显陈旧的锦盒上。

他指尖微带迟疑,终是轻轻掀开了盒盖。里面静静卧着一双耳珰,已是过时的样式。

他极小心地拈起它,闭上眼,眉宇深锁。

记忆排山倒海。

一只柔美的手带着暖香抚过他发顶的触感重现,幼时他与萧檐追逐嬉笑的场景纷至沓来。

紧接着,是一盘剔透诱人的蜜饯,被萧檐胖乎乎的小手捧着,献宝似的高举到那温柔女子面前:“母妃,这蜜饯可甜啦,我都舍不得吃!”

女子温柔笑靥如花绽放,毫无防备地捻起一枚,送入唇间。

骤然的腹痛,惨白的容颜,惊慌奔走的宫人,刺目惊心的鲜血......

最后的最后,萧檐站在一片狼藉与恐惧中,吓得哇哇大哭,手里还死死攥着那枚肇祸的蜜饯,而他自己,当时亦被宫人死死拦着,只能眼睁睁看着。

恐惧,绝望,怨恨,汹涌而来。

这么多年了,恨意如毒藤缠绕心脉。

他恨幕后毒妇,恨吃人宫闱,恨先帝疏失,恨被利用却无知无觉的萧檐,恨当年无力回天的自己。

仇恨让他不能忘记,让他不敢忘记。

于是他执起了刻刀。

他寻来与母妃的画像,找来她生前喜爱的木料,发了疯般想将记忆中那张日益模糊的脸庞重新固定下来。

一个,两个,十个,百个......

最初几个,或觉尚有几分神韵可追,然越是殚精竭虑地去回想,去刻画,记忆中的面容反倒越似被水浸雾笼,褪色成一片朦胧哀伤的虚影。

他刻得愈多,离真实的母妃反而愈远。

目光扫过小几旁堆积的那些完成品,它们穿着相似的妃嫔服饰,有着雷同的五官轮廓,却个个面目模糊,神情呆滞,宛如一批批失了魂灵的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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