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平康的傲气,半是睥睨须眉,半是恪守金枝之责。
孔珂追根究底地反思过,萧朔华成为了如今的平康,她孔珂难辞其咎。
平康髫龄稚幼时,孔珂常同她絮絮,吐胸中块垒不平之语,日积月累,致使她忧思之深,犹胜自己。
在孔珂无形的影响下,萧朔华会常常自感肩承千钧,负大雍万姓蛾眉的命运,夙夜匪懈,思之行之,未尝稍息。
孔珂扪心自问,难道她不乐见一国的公主殿下有此襟抱?
她乐见的。
但是慈母衷肠,实不忍所有风霜,只得萧朔华一肩独担。
萧朔华常常和她这个忧思的母亲说,她如今已经不单单是萧朔华了,她更是平康公主,是大雍的平康公主。
而在萧朔华眼中,孔珂是倦看六宫纷争之人,她曾经听闻母后喟叹:“入此宫闱者,皆似飞鸟入樊笼。既陷囹圄,纵使相搏,终是两败俱伤,何如静思同坐,共问一句:你我缘何皆在此笼中?笼外或有豺虎眈眈,笼内却属同命相连。同类相煎,岂非至悲?”
正因中宫仁厚若此,更兼思虑深湛,六宫妃嫔竟也和睦相亲,颇存温情。
萧朔华幼时,萧桓还是皇子,尝于诸位侧妃衣香鬓影间,得沐慈晖,承惠良多,相较君父天威,她反觉与诸位妃子更见亲昵。
是以她心念笃定,身受此恩,当如涓流汇海,泽被苍生,方不负所承之情。
今上膝下三子二女。
嫡长子为太子萧竟,嫡长女封平康公主萧朔华,皆中宫所出。
六宫皆知,圣心眷重中宫,尤其在圣上登基之初,圣上就明诏册立储君,兼之掖庭妃嫔有子嗣者寥寥,故鲜见倾轧相争之态。
第91章 灼灼其华(三)
然人心有清浊,品性分高下。
有不慕荣宠者,自有利欲熏心人。
总会有些许妃嫔为邀圣眷,行止失度,终至玉殒香消。
但是母后每闻此变,未尝深责其咎,只是恻然叹息:“都是时势所迫,不是她的罪过,可叹的是世道。”
所以事后萧朔华回想起来,那日在空照寺中她虽愠怒盈怀,却终是曲宥了赵望晴。
大抵是因为彼时脑中浮现了母后的昔年言语,赵望晴行径,非她之过,实乃世道所造就,身在樊笼,所求者一线生机,何忍深责?
孔珂没有料到,那日之后萧朔华于九松寺中盘桓数日,她因有要务相托,只得移驾亲往寻之。
孔珂到九松寺去找萧朔华的那日,她正在寺庙廊庑之下凭栏独坐,目光渺然又空洞地望着天际墨云翻涌,沉沉欲压千山。
萧朔华见母后至,虽然惊讶,但还是迅速敛去眉间木色,依礼肃拜,不愿叫自己的母亲看出自己的低落情绪。
母后莞尔,屏退了鸣兰,拉着她的手复又坐于廊下。
母后柔声问:“朔华缘何怏怏?”
萧朔华默然。
母后将温暖的手轻轻覆盖在她的腕间,温言道:“你父皇性秉天威,大抵居高位者皆类此,母后今日前来不是想要你体谅君父,只是你胸中若有不平,尽可倾泻而出,若不得倾诉于旁人,便倾诉于母后,莫要自咽凄声,独承风露,好吗?”
萧朔华凝睇自己的母后,嗤笑低语:“我已及笄成人,焉能复效髫龄稚态,只知依恋慈怀,乞怜求慰?”
母后慈爱地抚摸着她的鬓发,笑意如春阳温煦:“龄齿虽增,但是朔华永远是我的掌中珠,这是永世不移的。”
萧朔华闻言,双目倏然微红,鼻头微微一酸,万般委屈终于奔涌而出。
她泣诉自己已经身如茧缚,却还想着振翼救天下红妆于樊笼,这个念头痴妄否?蚍蜉撼树否?
母后听罢,指腹轻轻拭过她颊边珠泪:“朔华,世间众人都活在茧中,你能见到束缚住自己的茧,已然胜过浑噩者百倍。蚍蜉撼树,固是妄念。但你岂是蚍蜉?你是大雍帝女,身负天家血脉,掌有万民难及的权柄与声名。所以朔华,你不是蚍蜉,你应当是能破千年巨网的人,但一时之力不可竟全功,当锲而不舍,今日解眼前,明日松身畔。救一人,即破一结,启一智,即断一纬。聚沙成塔,集腋成裘。记住母后的话,莫效夸父逐日,但效精卫衔石。眼中不必只见巍巍千山,而是要见足下寸土,心中不必唯念茫茫万姓,也可只念眼前一人。你于九松寺中开蒙昧之智,于闾巷之间救孤弱之身,这就是衔石。你所燃的星火,能照一隅暗室,能引一人同行,便是不负此身,不负此志。”
“所以,朔华,莫问可否撼树,而是要问今日是否衔石。”
孔珂言语未尽,却点到为止。
衔石填海,日增一砾,累世之功,终有填平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