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的岁月太苦了。
苦得叫人不忍回首,也就不忍再有一句苛责。
老者攒眉蹙额,怆然泪下,“那时候步步为营,机关算尽,成日走在刀尖上,可是老臣高兴啊,把小儿郎养大成人,养成端方君子,养成如今的晋王,老臣心里,真高兴啊!”
正是这样的话了。
崔若愚不是半道来的谋士,是把他从大明台前的尸山血海里救出来,一日日教导,养大,从年轻力壮到皓首苍颜,只为晋君一人活,连个妻儿都不曾有。
他的话,晋君怎会不好好地听一听呢?
老者兀自叹着,“如今大王君临天下,什么都有自己的主张,再不会问一句,‘先生,这样做,可对吗?’,老臣心里又高兴,又难过。唉,先生也老啦,这辈子殚精毕力,也该告老还乡啦!”
座上晋君怔怔道,“先生,要去哪儿呢?”
老者扼腕叹息,“回得家中,置办两亩田地,种豆钓鱼,也就..........也就了此残生了。”
晋君怔然,“先生的家,不就在晋阳吗?”
记得从前听他提起,崔若愚在携小谢玄亡命魏国前,原本就生在王城脚下,根正苗红。
三家分晋时晋阳大火滔天,崔家原先的宅子也许早就成了断墙残垣了。即便后来被人修缮,也早就被赵人占了。
老者怆然泪下,那清瘦的身子颤颤巍巍,伏地一拜,“还请大王将老臣流放边关,老臣这一生别无他求,这余生,愿为大王守国门啊。”
可无可奈何之下,仍有自己不能退让的坚持。
座上晋君叹了一声,朝着一旁侍立的宫人道,“先生累了,送去歇一歇吧。”
那身在高位,尊极贵极的人,亦有万般的无可奈何。
宫人应了,这便上前要搀扶崔若愚。
可崔若愚不肯,仍旧伏在地上力谏,“老臣思来想去,临走前还是要冒死多劝一句——这条路大王走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才行至半道,莫要.........莫要因了美色误了国啊!”
阿磐心头一凛,告老辞官,亦不过是步步紧逼,好逼得晋君让步相从。
那人眉心深蹙,扶着额头,“先生去吧,孤头疾犯了。”
他的头疾是大事,听说近来严重,也不知严重到哪种地步了,只是崔若愚闻言,口中还想说的话,到底是咽了回去。
又朝着跪伏一旁还在淌血的人道,“你,也滚吧。”
子期如蒙大赦,赶紧叩头谢恩,低头捂着血红的脑袋往外去了。
崔若愚也不好再说什么,在宫人的搀扶下起了身,“罢了,老臣去了。只求大王三思,三思啊!”
可当那眼锋朝她扫来的时候,原先痛苦无奈的神色,顿时又溢出来凛冽的杀气。
阿磐犹记得,最初的“妺喜”二字便是自崔若愚口中说出,那时候崔若愚曾用一只角觞砸伤了她的额头。
自此以后,好似她这半生都与妺喜有着脱不开的干系了。
在他们眼里,正统的晋人不该生出二心。
一个生养都在中山,又与旧时君王有着说不清也道不明的纠缠的人,已经不算是正统的晋人了。
不管怎样,到底是没有再查验下去,保下了这个可怜的孩子,也算全了中山萧氏的脸面。
那老者与医官一走,两旁侍立的宫人也都识趣地退了下去。
殿内一静,她一直打起精神来撑着的那股气,也就消下去许多。
出来许久,怀中的孩子已经有些抱不动了。
孩子虽轻,然压得肿处嘶嘶生痛,痛得有些发了麻,不知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想为那人按跷,也有心无力,因而也只有轻声劝慰一句,“大王保重身子。”
那人还是温和地笑,可这温和的笑却带着沉重,也就笑得她心中酸涩。
他就在这样的笑中叹了一声,“孤,已经没有第二个二十年了。”
第387章 “吉服,你试过了吗?”
阿磐心中荡然一空,怎么会没有第二个二十年呢?
他好似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好一会儿她才想到适才崔若愚说的话,三家归晋这条路,大王已经走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才行至半道。
因而,还有一半的路未走呢。
那龙章凤资,萧萧肃肃的人,已经不年轻了。
他笑着说话,却当真令人心碎呐。
一时间寒心酸鼻,凄入肝脾,唯有轻声宽慰,“大王还很年轻,还会有许多个二十年。”
那人摇头,仍旧笑着说话,“没有了。”
袍子一热,被打得湿漉漉的,怀中的痴儿哼唧了两声,湿处很快又变得凉了。
恍恍惚惚的,想起来许久前。
说是许久前,却也不过是五年的冬天,还在上党郡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