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产过后,连日赶路。
跟着陆商的小轺走了好几日,又跟着庶长的马车走了好几日,半道被赵人拦了掳了,又在赵人的马背上颠了半日,紧接着又跟着赵人急行军,又是徒脚赶了好几里路,被魏人打败之后,又被抡上马背,记得那又是一整日了。
这一道都没怎么好好休养过,这几日虽有婆子精心照料,但大多时候都在大帐侍奉,人仍旧腿脚发软,十分虚乏,即便如此时这般冷峭,嘈杂,阖上眸子的时候还是有片刻的工夫昏睡过去。
睡得断断续续,昏头涨脑。
才睡过去就蓦地惊醒,醒来须臾复又沉睡过去。
半睡半醒间,听闻大营人声鼎沸,先头部队早就出发不见了,主力兵马正一一地报着自己的名号。
火把的光亮使她有些睁不开眼,阿磐昏头涨脑的,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们正在清点人数。
这清点人数之外,又有咣咣锵锵的声音四下都是。
眯着眸子极目望去,见魏人正拆除塔楼,撤去营帐,武器装备检查之后与篷苫、粮草、拒马木一样样地装上辎重车,营营逐逐,风尘碌碌,没有人注意到平明前一只游荡的半鬼。
连营地都要清理了,是他们果真要走了。
阿磐深深一叹,忽而听见有人在一旁问话,声音不高,依然使她蓦地清醒了过来。
是谢玄在问,“怎么不走?”
开口时是惯有的低沉浑厚,身上也是惯有的清冽雪松。
阿磐赶忙起身,怎知道这半晌压麻了腿脚,一起身便一个踉跄,要往一旁栽倒。
但她并不曾栽倒。
那只不久前还钳着她下颌的手陡然作力,将她一把搀住,拉了回来。
啊,谢玄竟然还肯拉她一把。
阿磐抬眉仔细望去,却不曾从那人眼底看出什么情绪来。
眸中一黯,她一张脸已是冻得白里透红,打了一个寒战,微微缩着肩头,低垂着头,细声软语地回话,“奴没有地方可去。”
声中的轻颤,半点儿也遮掩不住。
这样的世道,她又能往哪里去呢?
却又听那人问了一句,“不走,就不怕孤将你送去慰军?”
阿磐抬眸望他,那双好看的凤眸漆黑如点墨,内里不见半分戏弄。
她心里想什么,也就说了什么,“大人不是那样的人。”
那人闻言轻笑,“才见孤几日,就知孤是怎样的人?”
阿磐轻颤着绛唇,字斟句酌,“奴......奴好像......”
“奴从前见过大人”——这样的话就在口边了。
第37章 不求
阿磐心里想,假使谢玄知道从前侍奉的人就是她,也许会留下她吧。
可再一想,不过是从前侍奉过几日,又能怎么样呢?
从前谢玄也并没有留过她。
她与旁人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何况从前见过他的是中山来的营妓,不是南宫卫氏女。
阿磐眼圈泛红,字斟句酌地回了他,“奴私心认定大人是好人。”
那人一笑,双颊一对浅浅的酒窝乍然出现,那酒窝使他整个人看起来舒眉软眼的真难想象,那位高权重的人却有一对温柔的酒窝。
阿磐被那酒窝晃得迷了眼,那人却挑起眉梢,反问了一句,“好人?”
世人都说他是奸臣重臣,大抵是第一次有人说他是好人,因而他惊奇,又有些不信。这才垂眸睨来,想从她的神情中分辨出个真假。
这样的话发自阿磐肺腑,阿磐不惧他的审视。
然而那人并没有在“好人”还是“坏人”这个问题上停留太久,自然,“好人”这两个字也只似蜻蜓点水,不过在他心头驻了那么一瞬。
一个人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实在是个复杂的问题,因此谢玄不会当真。
就似阿磐,她原本认定自己是个好人,可好人也会因了种种因由去做“坏人”才去做的事,那这样的“好人”到底还算不算是好人呢?
她在萧延年面前也许算个好人,但在谢玄面前却算是个真正的坏人。
连她都这么难以分辨,何况是窃弄威权宰割天下的谢玄。
原本世上也不只有好坏两种,这世上原本也并非只分黑白。
她在东方既白的天影里,恍然听见谢玄问起了方才的问题,“既是南宫卫氏,有名有氏,怎会无处可去?”
哦,方才她说,“奴没有地方可去。”
是了,有名有氏的是自由身,有家可归,也哪儿都能去。
无名无氏的是肴靡春酋,这一生都要为主人俯首做牛马。奴颜媚骨,如牲畜财帛,被主人随意生杀予夺,买卖相赠。(肴靡春酋即男女奴隶)
阿磐一双手在袍袖中攥着,绞着,黯然地回话,“奴的两个兄长都已经战死,家里没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