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声“大人”,都不敢叫出口来。
那长身玉立的人一步步走来,阿磐的心也一撅撅地跳着,微微蜷起身子来,就在那软垫子上缩成了一团。
如怀王三年那个冬夜一样。
那个冬夜她忐忑不安,但到底还算是个康健的人。
而如今,如今已经支离破碎,也依旧被那人拦腰捞起,卧上了长案。
她就似一匹缎子,旁人把她放在哪儿,她便在哪儿,一动也不去动。
只是这一身的伤生痛,剑锋的刺伤,拖马的擦伤,手腕的淤伤,也全都忍着。
她在心里劝慰自己,阿磐,不要怕。
见到了大人,什么也不要再怕。
他是个好人。
他不知道你一身的伤。
他用药,你便给他解药。
终归你还是个有用的人,那便总算能赎了你伤他害他的罪。
灯枯焰弱,人声寂然。
外头有人来禀,“主君,适才有人去天坑......去找那件尸首。”
半昏半死间,阿磐心头一凛。
“抓了几个黑衣人,还不及审,全都吞药死了。”
静夜沉沉,沉得有些骇人。
外头的人继续禀道,“军医开膛发现,他们吞的是假死药,已全部就地正法。可惜,没钓到背后那条大的。”
宫墙高深不见尽头,里里外外侍奉的、巡守的,仿佛都成了个哑巴。
若不是哑巴,那便是鬼魅,就连鸡犬促织呀全都死去了一般,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就只听得见镣铐与长案撞击的声响。
药草气早就盖过了他身上的雪松香,那人没有审一句,也没有过问一句,这夜他一句话也没有。
不审,是因了不必再审。
至此,卫姝就是细作,已是铁板钉钉的事了。
第101章 “疼吗?”
阿磐的眼泪唰地一下流了下来。
想去抹眼泪,一双手却被镣铐坠得抬不起来。
那原本宽松的袍子粘在身上,也不知粘住袍子的到底是什么。
也许是汗,也许是血。
她在这了无尽头的暗夜里极力往窗外张望,去张望那株于窗边盛开的木兰,眼泪哗哗地淌。
她意识到,意识到自己再等不来。
再等不来那人折一枝木兰,亲手为她簪上。
那人也许从前还把她当做了替身,如今是真真切切地把她当成了一味药。
若只是药,便不必多问。
用完便弃,亦不必介怀。
浑身的肌骨紧紧绷着不敢动,只怕一动,便扯得那粘在身上的袍子带起来一片腥风血雨。
想告诉那人,她爱他至深,愿为他赴死,她从也不曾下过毒。
然那摁了红手印的认罪状早就呈送了上去,她此时的辩白与翻供,那人可信啊?
心里的话兀自辗转着,辗转着,辗转成了一声轻叹。
她庆幸此时夜色迷茫,能掩住心中的失落和眼里的怃然。
这长夜暗沉不见尽头,然白日便就能看见尽头了吗?白日被吊在城门,押在暗牢,白日也照样看不见尽头。
殿外的人禀完事就退去了,而身后那人也已经停了下来。
阿磐依旧横在那张厚重的青铜长案上,好似那些曾经正面温存的时刻从来也不曾有过。
仿佛自裹着赵人的大纛被送进魏王父的中军大帐起,她从来如此,始终如此,皆以那单薄的脊背,背对着身后的人。
头垂着,双手垂着,镣铐坠着,人早已瘫软成了一滩烂泥。
这夜耗尽了她的精神,也用干了她的力气。
她早知道自己的结局,仍旧拼尽全力去搏,可她哪里搏得过萧延年啊,因而输了,输得惨烈。
兀自沉沉地想着,忽地有指尖在她背上轻触,阿磐吃痛,本能地一凛。
那指尖轻触,轻触之后离开。
复又回来轻抹了一把,轻抹一把之后复又离开。
身上一轻,那人已将她托了起来。
他要干什么,阿磐从来什么都不问,从来也不拦,什么都由他。
那人将她托起,她便由着那人托起。
那人抱她入汤泉,她便由着那人入汤泉。
哪怕他将她洗个干净,仍要继续用药,那也没什么关系。
只要他用,她便能给。
锁链交相碰撞着,发出这夜里沉钝的声响。
烛花摇影,映得那人神色不定。
正宫的汤泉仍旧如从前一样水雾氤氲,袅袅冒着热气,那人入了汤泉便松了手,他松了手,她便由着那人松了手。
噗通一下,她与腕间脚踝的镣铐一同落了水,几乎没能溅起什么水花。
汤泉原也不深,不足七尺,然而她被镣铐坠到底下去怎么也浮不上来。
宽大松软的袍袖在汤泉中飘荡出极美的模样,她能看得见那人那修长的一双腿如参天古木般立着,却不敢伸手去抓那救命的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