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清楚贵族老爷们的德性:他们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
养尊处优的老爷们有时会把快冻死的人捡回来,付出一点微不可见的东西,就能得到一名诚惶诚恐的奴隶。
他不愿再戴上新的枷锁了,在他的设想里,即使作为一只自由的飞鸟被冻死在树梢上,也远远好过成为一个至死都烙着奴隶印记的奴仆,他不怕死,怕的是死了都不得自由。
这么想着,果戈里扯起嘴角,露出一个僵硬的笑,他不知道自己笑得有多不自然。他现在是清醒的,因此即使裹得再紧,他也可以从被窝里挣脱出来。
“谢谢您对果戈里的帮助,您对果戈里有再造之恩,果戈里会报答您的——”正当他尽可能地露出真诚的表情跟五条悟周旋时,果戈里忽然瞧见了某个熟悉的人……不,鬼魂的到来。
果戈里的话音忽然轻了,他直勾勾地看着那张从未变过的脸,那是他无数次在梦里重逢的老师,他一厢情愿认定的挚友,他至今没办法确认当初对方究竟是抛弃了他,还是碍于其他什么不得已而为之的理由离开他,但是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此刻不仅完全移不开眼光,就连心跳都渐渐加快了。
“……真的是您啊,”果戈里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迷惘地感受着胸腔传来越来越大的躁动,“鬼魂先生。”
满腹的委屈和不甘在此时化作了某种让他眼眶发酸的情绪,他直愣愣地看着他的鬼魂朋友,对方渐渐走近,然后一如既往地俯视着他。
那双冷淡的眸子里不含多余的情绪,只是如一湾沉静的湖泊,无声地倒映着果戈里泪流满面的脸。
真好啊,他的鬼魂朋友拥有了实体,除此之外,对方风采依旧,如同一只生来自由的飞鸟,轻易地吸引着地上凡人的目光。
看着对方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脸,果戈里忽然意识到,也许变的人只有他自己,鬼魂先生一点都没变。
果戈里早就不是曾经那个天真的小孩子了,即使面对鬼魂先生这个曾经无比眷恋的师长和朋友,他也难以自抑地产生了阴暗的想法,并且怨恨着、埋怨着、哭诉着……
他忽然捂住了脸,感觉到一股湿润的热意从指缝间蔓延出来,有种撕心裂肺的大喊大叫的冲动。
他一直很想问一个问题,却没有机会将这个问题诉之于口。
果戈里透过糊着泪水的睫毛,充满恨意和茫然地盯着这个模糊的世界。
——您,为什么要走呢?
……为什么要徒留我一人面对这残酷的现实呢?
他早该明白,他不能在鬼魂先生的身上寄托那么多情感,没有哪个正常人、正常鬼魂能够忍受这样沉重的负担。
事实上,对于正常人来说,旁人的期待和仰望,本就是一种负担,不是吗?
鬼魂先生不可能感觉不到他寄托在对方身上的情感有多沉重,那是一个无可奈何的可悲的人,面对绝望的命运用尽全力挤出的最后的希冀。
他知道自己不该如此埋怨,也不应该这样得了便宜还卖乖,但是他真的控制不住。
金眸的鬼魂静静地注视着他,锐利的目光如同一柄尖刀,轻易地剖开了他的肉.体,抵达了让他颤栗的灵魂。
他沉默的鬼魂朋友看透了他的想法、他的执念、他的自责、他的顾虑,还有他贯穿他一生的痛苦的根源。
他打破了这种沉默,“对我来说,期望和崇拜从来都不是负担。”
阿诺德盯着果戈里的眼,而果戈里近乎仓皇地躲开了他的注视,有种被利刃穿透的恐惧感,“这是强者理所当然背负的东西。”
在敌人的传言中显得无比冷血、残暴的人顿了顿,久违地放缓了语气。
“你所追逐的自由,此刻已经属于你了。”阿诺德改变了主意,即使是他,也为果戈里对自由的追求和深入灵魂的绝望感到了一丝触动,而他也是个感觉至上的人,不介意为此放走一个其他势力的准超越者。
他没必要禁锢一只渴望天空的鸟,也并不准备欣赏鸟儿在牢笼里声声泣血的凄厉哀啼。
“你走吧,”他说,“下次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会杀了你。”
他下次不会再留手。以钟塔侍从的名义,他会亲手扼杀这只渴望自由的飞鸟。
他明白,如果他既不把果戈里带回英国,又没有杀了果戈里以绝后患,俄方百分百会拉拢果戈里。
某种程度上,他做了一件不利于英国的事情。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很严重的问题,果戈里还太弱小了,即使给这只年幼的雏鸟一点成长的时间,他也不可能是阿诺德的对手。
阿诺德不介意偶尔做件好事,正如几年前,四处游荡的鬼魂先生不介意为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短暂地停留几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