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眉一挑,摇着扇子站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他,笑着开口介绍道:“我们酒楼用料正,南洋的燕窝,西洋的鱼翅,山东的大对虾鲜活得很!再加上本店还有名伶步老板可以当堂唱一段《麻姑献寿》。这位老板,四百两银子已经是勒脖子的价了,您再砍掉五十两,我们这生意也不好做啊!”
那客人被说得一怔,憋了口气,还是摇头:“一定要让让价,四百两太贵了!”
方才连城虽是说得一溜溜的,却也在边说边注意那客人的反应。此时,她顿了顿,不再和他争银子,只故作惊讶道:“哟,瞧我这脑子,才想起来,才不久步老板刚说了,他这两日身子不舒服,要告假,只怕得两三天不能上台呢!”
客人一听,忙瞪圆眼睛:“啊!步老板不唱了?这怎么可以?”
连城叹气,慢悠悠地喝着茶:“哎呀,人的病,听天命,我们又怎么能管得住呢?”
那客人俨然有些心急,围着连城好脾气地求着:“连老板,你能不能和步老板说说,叫他千万得在那天唱上一唱啊!否则……”
连城闷声一哼,仍是摇着头,无奈道:“大家开门做买卖,无非也就是混口饭吃,帮你去说说本来也是无妨的,但你这老要砍掉我五十两,那么分到步老板手里的银子就更少了,你叫我怎么跟人家去说?探病还得拎着礼物呢,我可张不开嘴啊!”
客人叹了口气,一拍大腿痛快道:“唉!不就是钱吗?四百两就四百两!”
连城自茶碗里露了半双眼睛,含笑睨着他:“只有四百两啊?您不再添几两银子?”
“连老板,我也是要回去交差的。”说着,额头上落下汗来,一咬牙,“好吧!我一共给您四百二十两,酒席二十桌,你可得保证步老板登台啊!”
连城一拍手,旋即应下:“得!我必定给您办好就是!”
那客人谢过,一路擦着汗步出迎芳阁。连城看着桌上那银票,不由得笑了笑,听身后家奴赞了声:“连姨娘,你好本事啊!不但谈成了生意,还多得了二十两!可我就不明白了,你怎么就能摸准这家伙的脉呢?”
连城笑了笑,将银票转递给掌事的,自己一路由迎芳阁走出,一路持着伞和身后的家奴解释道:“很简单啊!你瞧,寿宴摆上二十桌,自然是个大户人家,但这个人对我们迎芳阁诸多挑剔,这条街面上论字号论资历比我们好的酒楼有的是,他何必一定来我们这儿办席呢?很简单,那是因为我们这儿有步老板——吃着寿宴,听着《麻姑献寿》,那是多大的排场?所以,咱们真正的筹码是步老板。再者,这人的气度和装束,一看就是个跑腿的管家,想来是他家主子想听步老板的戏,所以才要他来我们这儿订席。这家伙想来是要克扣几十两银子,所以才和我在这儿讲价。但咱们若是拿出步老板来威胁他,他一个做奴才的,又岂敢坏了主人的意思?猜到这些,他还不得乖乖掏银子?”
家奴听罢,心服口服,不由得连连夸赞道:“哎呀!连姨娘你实在是太聪明了,真会骗人啊!瞧把他骗得一愣愣的……”
骗人?
连城脚下一顿,便随着这一句心中揪紧,蛾眉蹙起,隐约之中,似听有人声在道:“我不叫你女骗子了。可是我应该叫你什么呢?我叫你女英雄?女大王?女菩萨?可你要不是个最高明的女骗子,又怎么能把我给弄得这么七荤八素的?”这声音撞得她周身似要碎掉,似乎是恒泰,忙转过身,身后没有恒泰。蒙蒙细雨中,她的步子僵硬着,方听见那家奴说她骗人,不由得心中一动。似有什么翻滚而来,冲刷着她的记忆。骗人,骗人,她是个骗子……一瞬间,好熟悉,眼泪便要落下来。她似乎想起来了,第一眼见到恒泰,是她骗了他银子,而后她在码头被恒泰抓了个正着,他便是这样说着——“你这个女骗子”。后来,他们去了芦苇荡……
那些记忆,忽近忽远,断断续续,连城仰起头,将手里的油纸伞丢了出去,雨水一颗颗砸进她的眼里,她已分不清是泪还是雨。就在这一刻,她仿若清醒地知道了,他不是她的仇人,而她,是他的小骗子。
骗子……码头……芦苇荡……
不顾家奴的呼喊,连城飞跑在大街上,雨越下越大,她只希望滂沱大雨可以将她的记忆全部刷清刷净。她想要记起来,记起那个小骗子,记起恒泰,记起所有的一切。越来越多零碎的记忆冲入脑中,便像一个幻影,一一展现在她眼前。她看见了恒泰牵着她四处游玩,他们游山玩水,他们男耕女织,他们双双躺在高高的芦苇地里,以天为被,地为枕。她也看到了……恒泰要她离开,离开富察将军府……她最后看到了冰湖,那样大的冰窟窿,她跌落下去,冰水好冷好深,她在不断地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