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孝怔愣在一处,双脚发僵,呆滞地将手腕抽出。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似乎看不清前面的路,似乎陷入一片黑暗中挣扎着。他摇了摇头,冷冷地笑了笑,痛得周身都冻住了,连连唤着她的名字,一声接着一声——
“百乐啊百乐,百乐。”陡然笑了一声,苦苦闭眼,郭孝缓缓道,“你害得我好苦!你利用我陷害将军,要他的命,现在又来跟我说,想要和我在一起?!不要说了,是我蠢,是我遇人不淑,我的错误我自己承担。”
百乐一急,连连落泪,除了落泪,便再难开口说一个字。
“你放心。”郭孝转了身,最后看她一眼,“这一切,我不会要你承担。我会自己说明一切,拼死救将军出来。”
“已经太晚了,郭孝,以你的身份,哪里能随便见到皇上?”这一声由雅间内传来,江逸尘插了声而来,“宫门深深,只怕你还没进去,恒泰就已经一命呜呼了。何况这件事是你自己诬陷所为,若是向皇上说明,等于是自投罗网,必死无疑。你又何必白费力气去送死呢?”
郭孝没有看他,只目光扫过哭得颤抖的百乐,淡然一笑:“放心。我自会有法子的。”
是夜,郭孝从桂芳斋买来了各式糕点,他将它们齐齐推到郭嬷嬷面前,陪着郭嬷嬷一样样地品尝,祖孙二人像从前一样亲昵地交谈。待到夜深了,郭孝还亲自打来热水,为郭嬷嬷洗脚。他将郭嬷嬷那双瘦骨嶙峋的脚踝捧在怀中,不由得心酸,忍着不落泪。
“孝儿乖!我可算是享到了你的福了……我啊,还记得小时候带你的时候,你曾这样说过:等我长大了,赚了钱,要好好孝敬奶奶——这话,奶奶还记得呢!”郭嬷嬷看着郭孝,微微一叹。
“奶奶,我错了!是我害了恒大爷,这都是我的错!所以我想好了,我要尽力去弥补!”这一声,淡淡的,郭孝努力言得平静。
郭嬷嬷心满意足地笑了笑,赞他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奶奶以你为荣。”
郭孝的眼睛微微发红,重重地点了点头:“奶奶你放心,郭孝说到做到!我要亲自去见皇上!”
郭嬷嬷抚着他的头,极欣慰地点点头:“好,好!咱们可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恒大爷你是一定要救出来的,否则咱们有什么面目去见老爷和福晋?”
待夜更深,郭孝服侍着郭嬷嬷睡下,为她放下那湖蓝色的帷帐。等到郭嬷嬷平静的呼吸传出来,郭孝默默跪地,给睡梦中的郭嬷嬷悄然磕了三个头。
推门而出,郭孝已穿戴齐整。夜风袭来,吹散了目中的泪。他定定看了眼月色,径直上马朝着宫门飞奔而去。
至此时,宫门已是上锁,不准出入。郭孝便跪于宫门外,将身前五尺素白长卷铺展在面前,以匕首割腕,羊毫沾着淋漓的鲜血在白卷落字上书。一旦笔上的血墨干掉,他便用匕首再割向左腕取血,直至双臂伤口纵横,鲜血如注,郭孝的意识也在风中一丝丝弱下去。
待落下最后一个字,血已蔓延满地,沾染了白卷四角,郭孝气力全无地缓缓倒在地上,睁大双眼,看着左臂的伤口将最后一滴血流尽,只希望这些流出的鲜血,可以将自己身上的罪孽一并洗净。
夜风卷起那面白卷血书,随风摇曳中,那赫赫鲜明的血字,在夜色中格外分明,那上面字字落着郭孝的血泪泣诉——
“罪臣郭孝割血上书大清乾隆皇帝,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一朝之望,可见忠良。得芳草易而得忠良难,神机营将军富察恒泰,即忠良耳。日前臣所诉将军之罪之疑,皆为受奸人所离间蒙蔽,乃至于臣妄言议事,铸成大错,富察将军,含冤身入天牢也!然乌云遮日,不可长久,月亏之蚀,必有盈时,臣郭孝割血上书,祈求圣上英明,锁郭孝于深牢,释将军于困顿,则真相大白,以彰法网疏而不漏!罪臣郭孝百拜上书。”
紫禁城下锁的钟鼓声由远处飘来,百千齐作。
耳边似听到了风声作响,伴着鼓声,风啸如呜咽的哀鸣。这一座城楼,她守望了许多日夜,清晨看着朝阳,暮晚看去霞光,她远望着宫门的方向,已不知道自己在等待的是什么,是那个人,还是一句道别。
风,凛冽。
百乐微微闭上眼,由着那钟声恍恍惚惚想起那一日,郭孝以死明志的消息传出,她却不敢靠近紫禁城宫门一步,只能飞奔来这一处城楼之上。他失血过多,刀刀都割在脉上,太医虽然抢救过,但也是回天乏术。而她便等在这城楼之上,等了一整日,直至暮晚,她看到了他。遥遥看着他的尸身被盖上白布,由紫禁城的宫门一路而出。皇帝下诏,为他的忠孝鸣钟响鼓,那日的钟声伴着鼓声,便仿如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