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艰难而辛苦的皇上,一直以来都是有朕一个人。就连那座宫殿,尽管是天底下最极致的所在,然而说到底,也从来都只有朕一个人。”
他的嗓音依旧低沉磁性,话音轻传入耳,莲心却忽然感觉到了难以抑制的酸楚和悲伤。
人间极致,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东西。然而随之而来的孤独和辛苦,又有多少人能够承担?他是九五之尊,是吾皇,就注定要一生背负世人所不能想象的负担和责任。自从她在他身边,看到的不是奢华的用度、翻云覆雨的权势、尊贵至上的身份……而是操劳,是付出,是每晚在暖阁里批阅奏折至通宵,是天不亮就去上早朝,是为了黄河水患寝食难安,也是为调查科考舞弊而亲自涉险……
“宫里面若是只有皇上一个人,就也算上——臣妾一个吧……”
她的手被他包裹在掌心里,抬起时,自然地将两个人的手一并执起。莲心略微俯身,在他粗粝的手背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胤禛浑身一震,转瞬,却是猛地将她整个人紧紧地搂在怀里,像是要将那娇小的身体揉碎,埋首在颈窝里面的薄唇,有些不确定又有些难以自禁地启唇,“有些事情一旦许诺,就再不能反悔。你要知道,欺君之罪,是要诛九族的……”
莲心忽然就笑了起来,眼睛亮亮的,用脸颊磨蹭着他,然后抬了抬两人依然交握的双手,“皇上,这就是臣妾的许诺啊!”
胤禛有些茫然地看她,却见她笑靥纯真,微翘的唇角离自己的越来越近,而后,她第一次主动吻他。而那交握着的双手依旧是紧紧的,紧紧的,不放开。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你若不离,我必不弃。
(2)
江都县的大牢很小,又黑又潮,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霉味,时不时还有一两声呻吟。每一间囚室都有人,脚靠脚、头挨头地靠着,耷拉着脑袋,也不知是死了,还是活的。
最里头的一间,锁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
偌大的囚室内,只有他一个人,比起那些成群杂处在一起的犯人,不知幸运多少。可他此刻却一样很不好过。因为狱卒用链子将他锁在尿桶边上,那链子套着脖子,坐也坐不下,站也站不起,只能靠着栅栏半蹲着,拘了大半个月,整条腿怕是已经废了。
黑黢黢的牢房,只挂着一盏煤油灯,昏黄的灯一晃一晃的,那人的脸就在光里忽明忽暗。蜷缩着身子,他紧闭着双眼,不知正在思考着什么。忽然,他猛地睁开眼睛,喊了一嗓子:“有人么?外头有人吗?”
狱卒是过了半晌才出来的,手里拿着鞭子,不分青红皂白上去就是一下,又快又狠地抽下去,即使隔着牢门,也打得皮开肉绽。那人瑟缩了一下,又梗着脖子,扶着栅栏,一双眼睛却是雪亮。
“瞎嚷嚷什么,不知道大爷正睡得香啊!”
“我要纸,还有笔!”
狱卒坏笑了一下,瞪着一对眯缝眼看他,“哟嗬,真当自己还是主簿大老爷哪,也不看看这儿是什么地方。纸、笔?有倒是有,可你有银子么?”
“没……没有……”
“那可就怪不得爷了。在这个地方,想要什么,都有,可需要这个!”狱卒说罢,伸出手,三个指头一捻,笑得一脸猥琐。
那人无奈,左右看了看,可身边除了稻草,就只剩下墙角的耗子洞。半晌,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忍着腿上的痛,咬着牙从自己的衣襟上撕下来了一块布料,然后,将手指头咬破,就着血,一笔一画地在布料上不知写着什么。
这时,另一个狱卒提着盏油灯走了过来,抬高了一照,直晃得那人睁不开眼睛。狱卒却懒得看他,只朝着身边的人说道:“别跟他废话。牢头可说了,这人是重犯,是死囚,严禁外人接触,你可小心着点儿!”
说罢,就要开锁将那人手上的布料抢过来,却又被先来的狱卒拦住。
“嗨,能有什么啊。他不是秋后就要问斩了么,也蹦跶不了几天了。让他写,就让他写,不就是个临终遗言么。”
后来的狱卒闲闲地看了他一眼,觉得也是,没说话,摇摇晃晃地走了。
牢里的煤油灯一晃一晃,欲明欲灭的,他抬起头,看那两人离开了,嘴边浮起一抹似有似无的诡异微笑,接着,将另一根手指头也咬破,就在昏黄的灯下,奋笔疾书起来。
马车到达江都县大牢的时候,已经过了未时。
一路仓皇、颠簸,每个人都狼狈得很,不用乔装易容,此刻就算是知县大老爷站在他们身前,看不到马车,不是以为他们是流民,也会当他们是沿街乞讨的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