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是。”云芷应下,心下了然。
探子的回报如同细密的雨点,悄然滴落,逐渐汇聚成溪流。
关于那位名义上早夭的“长子”零星的、几乎被刻意抹去的记载碎片。
关于丞相夫人产后形容枯槁、闭门不出,而“幼子”苏洛却被丞相亲自带在身边,宠溺放任又疏于管束的流言蜚语。
关于那位“苏少爷”如何在京城纨绔子弟中混得风生水起,行事每每踩在律法边缘,却又总能险之又险地全身而退的“好运”。
甚至……
一些更为隐秘的蛛丝马迹,指向丞相在朝堂风波中某些看似莽撞,最终却总能微妙地化解危机的举措……
萧璃独自坐在灯下,一张张薄纸在她指尖铺陈开来。
昏黄的烛光映着她沉静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她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在那些文字间缓慢地移动,指尖偶尔划过某个关键的字眼。
她仿佛看见了一个身影,被无形的力量推着,在悬崖峭壁间踉跄行走。
市集喧嚣中,那双看似轻佻戏谑的眼眸深处,曾飞快掠过一丝为保护她而生的警觉机锋。
断壁残垣里,那张沾满灰尘的脸上,曾浮现出超乎年龄的冷静与决断。
还有那冰冷的雨幕中……
那个笨拙地用身体挡在她身前,后背衣衫被雨淋透紧贴身躯的轮廓……
当时只觉得是荒唐的轻薄,如今想来,那双紧抿的唇线,和微微绷紧的肩膀弧度,分明泄露了隐藏的紧张与……
孤注一掷的守护之意。
指间的纸张被无意识地攥紧,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若这一切荒唐的表象,并非她的本性,而是绝境之下磨砺出的生存甲胄。
若那些看似放浪形骸的举动,不过是精心编织的迷障,用以麻痹所有人的眼睛,为自己博得一丝喘息的缝隙。
那么……她每日活在何种如履薄冰的恐惧之中。
每一次看似“逾矩”地靠近自己,每一次看似“冲动”地挡在她身前,又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压下多少战栗?
案几上那份关于丞相夫人产后抑郁的密报,被烛火烘烤着,边缘微微卷起。
萧璃的目光落在上面,又仿佛穿透了它,落在了东厢房紧闭的门扉方向。
她曾引以为傲的愤怒和被欺骗的耻辱感,如同春日里尚未消融的薄冰,在这无声的证据链条和冰冷的逻辑推演面前,正一点点地、无声地瓦解消融。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汹涌复杂的暗流,在胸腔深处缓慢涌动。
那是拨开迷雾后的恍然,是重新审视过往的沉凝,甚至……还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被她自己迅速压抑下去的、带着温热湿气的……心疼。
她也是困兽,深知这金丝笼中身不由己的滋味。
只是她的牢笼流光溢彩,世人仰望。
而那个被困在东厢房里的人……
萧璃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深沉的夜色,庭院的灯火勾勒出繁华的轮廓,却也投下沉重的阴影。
那个人的牢笼,从出生那一刻起,便悬在万丈深渊之上,每一步,都是血泪铺就的悬崖峭壁。
第32章 我恨的是这世道
萧璃抬手,指尖在空中划过一道无声的命令,侍立的宫人便如潮水般悄然退去,不留一丝声响。
她独自一人,步履沉缓,裙裾拂过微凉的石阶,最终停驻在东厢那株盛放的晚桂树下。
馥郁的甜香缠绕着她的衣袖,她却浑然未觉,只是微仰着头。
目光穿透细碎的金黄花影,长久地凝望着廊下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生息的房门。
门扉之后,是死寂,还是恐惧啃噬着残存的希望。
萧璃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广袖下蜷了蜷,又缓缓松开。
良久,她才转向一旁垂手侍立的护卫,声音听不出波澜,只带着一丝穿透暮色的清冷:“开吧。”
“喏。”锁链的金属摩擦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呻吟,向内开启。
萧璃没有立刻进去。
她立在门坎之外,霞光从她身后涌入,将屋内漂浮的尘埃映照得如同迷蒙的金粉,在她眼前飞舞、沉降。
她的视线穿透那片浮动的光晕,精准地捕捉到蜷缩在窗下阴影里的人影。
被开门的声响烫到了一般,抱膝而坐的苏珞猛地弹起头,动作仓惶得像一头落入猎人陷阱的幼鹿。
数日的幽禁在她身上刻下了清晰的痕迹。
她的下巴尖得可怜,脸颊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一双睁大的眼睛里,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惊恐与茫然,湿漉漉地望向门口那道逆光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