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一掷千金的言语如同巨船抛落的锚,在他心里惊起通天波涛,那海水一捧又一捧地抚过岸边的礁石,粗糙的沙砾和尖锐的碎石如同锋刀,在他的灵魂上来回摩挲。从哈利的眼中,德拉科看到了明确的爱、坦荡的心、真诚的喜欢,是断断没有半点盘桓余地的。
“这种玩笑不能乱开,”德拉科仍然尝试着挣扎,“哈利……”
“你喜欢我吗?”意识到他迟疑的拒绝态度,哈利垂下脑袋,五官淹没在黑暗中,他的冷不丁地问,语气平静,德拉科很难判断出他的情绪。
“我……”
“你敢说你不喜欢我吗?”哈利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语调变得尖锐,“德拉科,我相信你所说的每一句话,这次也是。如果你敢看着我,告诉我你不喜欢我,没有一丝一毫地爱过我,我不会怀疑的。”
他提心吊胆地等了半晌,意料之中,没有从德拉科嘴里听到半个话音。
“你喜欢我,”哈利凑过去,伸手抓住他的衣摆,语气笃定。黑色长袍的布料昂贵而华丽,丝滑的触感令他心惊,仿佛它和德拉科本人一样,神出鬼没,来去如风,随时会消失在自己的指缝间,无影无踪,“同样的,我也喜欢你。很抱歉,我用了很久才想明白这件事。你可以责备我的迟钝,但我也想告诉你,这是我第一次对亲人以外的人说爱,我很珍惜。”
“你不明白什么是爱,它不是一个普通的单词,不是头脑一热就能轻易说出来的。波特,对我来说,从来都不是‘我爱你’,”德拉科变换了对他的称呼,似乎在回答面前人的问题,又好像在透过他给另一个人剖析心窍。接触到哈利灼人的目光,他像是被烫了一般,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被房间的阴影淹没了。光明与黑暗在他的脸上划成两个泾渭分明的区域,就像他脑海里永远战斗不休的理智与情感。他缓慢地说着,仿佛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每个音节的吐露都需要鼓起莫大的勇气,难以启齿,“而是我不能不爱你。”
哈利方才发现,原来一个人的眼睛可以表达出这么复杂的情绪。他看着德拉科黯淡的、冰冷的灰色瞳孔,纠结、屈辱、痛苦、愧疚,层层叠叠地交织成一根带着倒刺的绳索,紧紧勒住了他的心脏。
他不自觉地上前一步,抬起手,想要碰到德拉科微微颤抖的身体。可德拉科再度后退,大半个后背已经贴在墙壁上。他用自己的双手捂住脸,弓着背,像竖起浑身尖刺的刺猬,全然是拒绝和抵抗的姿态。
哈利的动作僵在原地,一时进退维谷。
“不要再靠近我了,”德拉科沙哑的声音从他的指缝间响起,“也不要再对我说‘爱’这个词语。你不能爱我,更不会爱我。”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东西太多,生与死的距离尚不足惜,调转的时间和颠倒的世界更是连梅林都无法逾越的鸿沟。这些话,德拉科不能说出口,他只能尽力在心里说服自己,假装他对此并无渴望。
——我爱的你是完整又完美的,但你看到的我并非如此。
“我不明白,德拉科。”哈利紧紧咬着嘴唇,他的舌头尝到了鲜血腥甜的滋味,喉头一片苦涩难言,但他仍然固执地摇头,“我不明白。”
“你当然不会明白,波特。”德拉科直起身子,他那转瞬即逝的脆弱消失,恢复了往日冷静、清醒的模样。但只有他自己知道,站在这个方圆形的房间里,他是正在接受审判的罪人。身后古老的拱门和破烂的帷幔让他仿佛处于中世纪的焚烧台,达摩克斯之剑悬在头顶,随时能将他的神智一劈为二。
一半的马尔福看着面前急切、痛苦、满脸狼狈的哈利,在那颗早已习惯和他做对的心里,无法抑制地涌上一股报复的快感;而另一半的德拉科骤然对自己产生了强烈至极的痛恨和厌恶,方才明白为何伏地魔大笑着称他为“天生的食死徒”,原来他们竟然是同样的人,用钻心剜骨般的折磨在意他的人。
他曾经无比渴望哈利·波特会因为他而留下刻骨铭心的痛苦,这个场景光是想象一下,就会让他的血液流速加快,身体里充满着电流涌动般的快感。德拉科·马尔福原本就比沾满蛇怪毒液的荆棘更加致命,比三大不可饶恕咒更罪孽深重、死不足惜。
沉疴痼疾,积重难返。
又或者,他早已混淆了爱与恨的边界。
“好。既然如此,”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哈利的声音再度在耳边响起,冷静又镇定,“你妈妈的事情,你准备怎么办?”
德拉科抬头看他,哈利绿色的眼睛里重归于一片平静,没再显现出任何要和他讨论私人情感的模样。德拉科无端觉得,在他和哈利那些时日的通讯中,他向他所描述的、在乌姆里奇的重压下傲骨不屈的、让对方暴跳如雷又作茧自缚的,兴许正是这个模样。和他记忆里年轻的傲罗办公室主任俨然有了六七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