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起灵没有抬头。他甚至没有动一下。只是那垂着的、覆盖着浓密睫毛的眼睑,几不可察地微微抬了一下,露出了那双深潭般的眸子。他的目光极其平静地落在吴邪脚边浑浊的泥水上,仿佛那滩水里有什么值得研究的奥秘。对于吴邪的问题,他置若罔闻,连一丝眼神都吝于给予。
空气仿佛凝固了。吴邪的尴尬感再次飙升,像被架在火上烤。这人……也太闷了吧!比石头还硬!
就在这时,吴三省走了过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先是警告性地瞪了吴邪一眼,示意他别没大没小,然后看向张起灵,脸上堆起客套的笑容,语气却带着几分郑重其事,像是专门说给吴邪听的:
“小邪,别没规矩!这位是张起灵张先生,道上人称‘北哑巴’。”吴三省刻意加重了“哑巴”两个字,似乎在解释对方为什么不理人,“张先生话少,但本事是这个!”他竖了个大拇指,“活地图,定海神针!有他在,咱们这趟才算有了主心骨。你少去打扰人家休息!”
北哑巴?吴邪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外号。哑巴?难怪不说话……可那双眼睛,那么深,那么静,看着也不像真哑巴啊……
他看着张起灵那副沉默是金、油盐不进的样子,一个外号突然不受控制地从他脑子里蹦了出来,带着点赌气和吐槽的意味,小声嘀咕道:“什么哑巴……我看叫‘闷油瓶’还差不多!又闷又油盐不进,像个瓶子一样!”
“闷油瓶?”吴三省一愣,随即差点没绷住笑出来。这外号……还挺贴切!他赶紧板起脸,“胡说什么!没大没小!”
然而,就在吴邪嘀咕出“闷油瓶”三个字的时候,一直沉默如同雕塑的张起灵,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那三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插进了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
混乱的碎片中,似乎也有一个模糊的声音,带着点抱怨、又带着点熟稔的调侃,在某个黑暗的甬道里响起:“……闷油瓶……”
紧接着,那个模糊的声音似乎又变了调,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近乎破碎的温柔和坚定,穿透了冰冷的黑暗和青铜的锈蚀,清晰地响起:
“……小哥,我带你回家……”
小哥!
带我回家!
这两个词,如同投入深潭的两颗巨石,在张起灵沉寂的心湖里轰然炸开!那些关于青铜巨门、关于黑暗甬道、关于疲惫背影的模糊碎片,瞬间被注入了新的、鲜活的生命力!那个在记忆深处被标记为“吴邪”的符号,声音、语气、甚至那份执拗的温暖感,都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具体!
张起灵的指尖,在身侧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吴邪没注意到张起灵这细微的变化。他被三叔训斥,撇了撇嘴,看着张起灵那副八风不动的样子,心里那股倔劲儿又上来了。闷油瓶太难听了?那……
他清了清嗓子,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勇气,也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想要拉近距离的试探,对着那个沉默的身影,提高了点音量,清晰地叫了一声:
“小哥!”
这一声“小哥”,清脆、响亮,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和一丝丝不易察觉的亲近意味,瞬间打破了河边沉闷压抑的气氛。
吴三省和潘子都愣了一下,看向吴邪。大奎也停止了和潘子的闲聊,目光闪烁地看过来。
而岩石阴影下,那个一直垂眸沉默的身影,终于有了反应。
张起灵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那双深潭般的墨色眼眸,不再是落在泥水上,而是如同精准的探照灯,平静地、直接地,落在了吴邪的脸上。
他的目光深邃依旧,却不再是纯粹的漠然。那沉静的潭水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这声“小哥”骤然唤醒,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漾开了一圈圈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的涟漪。那涟漪里,混杂着一丝困惑,一丝确认,还有一丝……被强行从尘封记忆中拖拽出来的、难以言喻的……波澜。
他看着吴邪那双清澈的、带着点忐忑和期待的琥珀色眼睛,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依旧归于沉默。只是那眼神,不再像之前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而是带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和探究。
吴邪被他看得心脏又是一阵狂跳,脸颊发烫,但这次,他没有躲闪。他迎着那双深邃得仿佛能吸走灵魂的眼睛,心里莫名地涌起一股奇异的勇气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仿佛这一声“小哥”,不仅仅是一个称呼,而是打开了一扇尘封已久的门。
浑浊的河水在脚下奔腾,发出沉闷的呜咽。闷热的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张起灵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吴邪身上。而吴邪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河岸边的气氛,因为这声“小哥”和一个抬眼的对视,变得无比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