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优柔的,纠葛的,用一把钝刀慢慢凌迟自己的那一面被一卷袖子收起来,坐在桌上这一堆纸之前的相公眉头微皱,看人的眼光有些让人怕的冷。
这些纸里大部分东西都没用,学子们到底还只是学子,在做事上少了很多历练。
有几个明显被糊弄了的,他挑出来,有一个怎么看都像是被收买了的,他用墨笔在纸上画了很长的一道。
这些东西里只有几张能被叫作“证据”,证据里只有一张像是刀子一样快准狠地切到了要害。
那张纸的主人就站在台阶下,身形不卑不亢,但捏在一起的手还是显得有些不安。
“陆雁迹。”
“喏喏,”她回,“学生在。”
想了想好像不对,她又改口了:“草民在。”
这个当初在街上卖赋的女人看起来又憔悴了一点,她的嘴唇上有一层黄蜡一样的皮,脸被风皲出了细小的血口,看着不像是读书人,倒像是务农了很久。
如果现在立刻殿试,这副样子肯定拿不到好成绩。
“除却京畿此事,你还有查到其余线索么?”
陆雁迹点头,说到事情她就放松下来:“草民在收录京畿此事证言时,曾有人提起王家此人独断专横,曾以‘免兵钱’为借口,大肆敛财。”
“所谓‘免兵钱’是征发匠人时所收。朝中征匠户随军,边地苦寒,匠户多不愿去。此人便差亲信上门,收取不愿应役的工匠一笔‘免兵钱’,说是用于贴补应役之人。若一次征召三十人,他便拆成三次收钱,将百姓刮上几刮。也曾有人上告他贪污,但查不出这笔钱去向何处,他也并未购置田产或是行贿他人,就只能不了了之。”
聂云间用食指轻轻叩着桌面,点头。
“这是要事。”
他听她说完,看她似乎没有再要说的,便低头又去看状纸。再抬头陆雁迹还站在那里,脸上稍微有些纠葛的神色,好像是有话不敢说。
“还有什么?”他问。
“草民……”她纠结了一下,还是说下去,“草民斗胆问相公,京畿那些作证的农户,这几日就不得不搬走,若有亲邻能投奔的倒还好说,若没有,数九隆冬……”
她的声音低了一低,从那村中出来,她尽可能留了点钱给没有着落的人,但仍旧是杯水车薪,接下来他们怎么办,她也说不清楚。
聂云间看着她,忽然一笑:“我奉圣人之命,已经遣人前往安置。此案之后拿到朝堂上理论,难免王家那人走投无路行穷凶极恶之举,圣人断不会令此事发生。”
陆雁迹舒了口气,脸上也带上一点笑容:“草民此前担忧……不,没什么,能遇到相公是蒙冤者之幸。”
她担心过他们只是用来引起朝堂上腥风血雨的引子,世上没有那么多只是为了主持公道而主持公道的人,即使只是为了打压异己而听一听小民说了什么,就已经算得上十足的好官。
她不敢确定自己做这件事到底是帮了他们还是害了他们,直到聂云间笃定地告诉她,他记得这些人。
这世上没有这么多这样的人,但这里恰好有一个。
她合手,对他拜了一拜。
“也是草民之幸。”
罪证已经找出来了,要是一般的人,现在就应该提起沙包大的拳头上了。
左相好歹应该在御史台有几个人,他自己亲自写一封折子骂王郾才虽然有点掉价,但也没什么不可以的。但聂云间毕竟是聂云间。
他在这个朝堂上站了好一阵子,把笏板在手里一倒就和梁知吾这个保皇派肩并着肩痛骂杜流舸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和凶兽搏斗过的人,再出手就谨慎很多。
他不声不响,去找了连红。
“连侍中就这么干看着,不知祸事将近?”
聂云间说这话的时候连红正在研究手里的茶汤,距离新茶下来还有好一阵子,她越喝手里的茶越觉得憋屈。冷不防听聂云间这一句,她差点把茶吐回杯子。
都是朝廷的狐狸,他作什么妖呢?文人这个开口不说正事先吓唬人的毛病改不了了是吧?
虽然这么腹诽,但连红从来不让话掉地上,咽了嘴里的茶就掐出一个笑脸来:“嘶……烫。”
“左相可莫吓我,咱们这些旧人里,就属我胆子小。这些日子里我没做什么事,天大的祸掉下来,肯定也不先砸在我头上。”
她暗暗地刺了一句聂云间,这人不理。那张清正端方的脸上忽然有了一点笑容,看得连红后背一阵刺挠。
“侍中确实是不做事已久了。”
这一句话嘎巴一声就戳在她心窝子上,连红的脸色骤然变了,一股怒气涌上来又被她压回去。
她那是不做事吗?她那是不能做事!先帝崩了都大半年了,新帝一直对她不冷不热,她正着捋虎须反着摸虎毛,天天在这位小圣人身边打转,就是捞不到一个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