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翊的耳朵开始冒火。
“大外甥,独酌呢。”四舅悠闲地逛了过来。
“不,是共饮。”楚翊对月把盏,眉峰轻扬,口吻自在,“我邀小五赏月。”
“天涯共此时啊,有情调。”四舅从袖中抽出一张纸笺,晃了晃。
楚翊接过,垂眸一扫,舒展的眉心微微一跳。这是一篇骈文,洋洋洒洒数百字,写永固园春景。
其落笔如星河倾泻,以山川作墨池,囊括天地经纬。借雕甍画栋写尽壮志,凌云健笔磅礴浩大。
楚翊看得有些失神。
因为,这是恒辰太子陪世宗皇帝游园时,随手挥就。那年,他才十二岁。他很谦逊,觉得尚需改进,不愿流入市井,只给皇室宗亲们传阅,故而并未广为流传。
原稿珍藏在宫中,楚翊十几岁时才读到。他惊艳无比,向挚友提起,对方淡然一笑:九叔,几句漂亮话而已,没什么特别。
“我常在市井间游荡嘛。”四舅说道,“这两天,这篇文忽然流传开,百姓盛赞恒辰太子的才情。我觉得有点奇怪,睡不着,来问问你。”
“忽然流传?”楚翊将纸摊在桌上。
浮云令月色变得朦胧,眼前的字似乎正在织网,一张结着阴谋的蛛网。敏锐的政治嗅觉提醒他,苗头不对。
是巧合吗?不,当感觉到有猫腻,那就绝不是巧合。
楚翊举目望天,呼吸与夜风同时起伏。星子错落似棋子,银河横贯如棋枰。几缕流云掠过,恰似无形之手推动棋局。
秋虫低鸣,凉意浸透衣袖,他紧了紧领口,说该睡觉了。回到房中,躺在那张缺了一个人的巨大的拔步床上,他辗转如烙饼,一夜未眠。
翌日散朝,楚翊被皇帝的近侍叫住:“九爷留步,万岁邀您赏景。”
楚翊的心口莫名一缩,嘴角则展开温和的笑:“有劳公公带路。”
楚翊步入御花园时,皇帝正对着团团簇簇的菊花出神。黄的似金,白的若雪。四下红叶如灼,仿佛云霞洒落。这样一幅斑斓秋景,的确值得驻足。
猛然窜高的个子,令永历看起来有点瘦,像一根挑着华服的树苗。脸也长了,不再一团稚气。他扭头,露出一个藏满心事的笑:“九叔,你来了,陪朕逛逛。”
楚翊弯起双眼,如往常一样和气地微笑,那份轩昂的贵气令红叶失色。不过,叔侄俩全都眼下发青,像刚经历一场互殴。
“叶将军真是盖世俊杰,那么坚固的防线,轻描淡写就拿下了。朕只能从捷报里,一窥其神勇。”聊了一会儿西南战事和水军筹备,永历目光飘忽,幽幽地问:“朕的兄长十二岁时,什么样?”
楚翊心里一动,听出其中深藏的自卑。
皇帝正是心思敏感细腻又叛逆的年纪。这样的困惑,本该由吴正英解答,可惜……
“臣那时也只七岁,记不清了。”楚翊淡淡道。
“你记不清,可宫里的藏书阁记得清清楚楚。恒辰太子精通六艺,诗赋惊才绝艳。昨日,朕偶然读到他十二岁时的作品,自愧不如。”说着,永历叹了口气,取出一张纸,“前天,朕刚写了一篇骈文,赞秋景。早知,就不写了。”
楚翊接过拜读,心底升起异样感。
恒辰太子的佳作忽然流传,真的不是巧合,而是刻意激起皇帝的比较之心。
有只幕后黑手,勾起了沉在皇帝心底的尘埃,搅浑了一池清水。楚翊代行皇权两年,却从未用心了解过这个少年,这是大大的疏忽。
楚翊默了一下,柔声安慰:“臣以为,每个人都有长处和短处。比如,我擅骑射,而不擅近战,叶将军还骂我笨。”
我还有短处,和小五在一起易冲动、很好色。这些,楚翊当然没好意思说。
“你说说,朕的短处是什么?”永历侧过头,仰望年轻的皇叔。
“年少单纯,对自己的约束过严,容易累着。”楚翊变着法夸这孩子。
永历笑了,不过转瞬即逝。他喃喃低语:“坊间一直很怀念朕的大哥。很多人说,若是恒辰太子主政,大昌会更昌盛。”
楚翊心里一惊,不动声色道:“是谁把这些讲给陛下的?”
“宫里很多人都这么想,只有朕蒙在鼓里。朕也不想怪罪谁,这也没什么,对吧。”永历悻悻地拧着手指,忽然下了一道令楚翊措手不及的旨意:“九叔既然说,谁都有长处和短处,那你作一篇文章给朕看,说说恒辰太子有何短处。”
楚翊面色无澜,一口应了下来。
风头真的不对。这是专为皇帝和自己做的局,应该已谋划多日。那篇文章忽然流传开,不是刚刚下套,而是布局完成后的正式揭幕。
他匆匆行走在通往光启殿的宫道,眉间的纹路越蹙越深,心头迸出一股股怒火。这怒气不是对皇帝,而是对藏在暗处的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