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他轻声问。
谢临渊毫无反应,就站在原地,烛尖在他手背上燎了一道赤红烧痕,他甚至都没躲一下,只盯着信看。
平恩侯立即吹灭烛火,挪开烛台,却听谢临渊低声问:“何时送来的?”
殿外陈克禀告道:“前几日。”
谢临渊似是不确定方才所阅,又将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甚至返回去检察信桶,确定里面再没有第二封后,他忽地呵斥:“为何不早点送来!”
陈克无言,赶忙垂首告罪,他的视线微微抬起,却发现陛下握纸的指尖在颤抖,连带着薄纸于寂静殿中发出凛凛声响。
平恩侯也发现了,再问:“陛下?”
谢临渊缓缓放下信纸,转向他,眼中情绪莫辨。他喉结滚动,仿佛有难以言语之事。
斜阳落下,阴云涌动,窗扉乍开,一股寒风裹细雨吹到脸上,大半烛火在剧烈摇曳。
内侍们要冲进殿里关窗,却见三人俱在原地不动,一时也摸不准去留。
过了好些时候,谢临渊忽地笑了下,淡淡道:“无事,她成亲夜被烧死了。”
一句话如石破天惊,平恩侯极力压制浑身颤抖,扭头望向陈克。
还真被他说中!
他仔细品读方才那句话,却捉摸不透他低哑嗓音中的情绪。郁娘子私下成亲,陛下定会将其视作背叛,成亲夜身死也是罪有应得。
可眼下陛下的反应,怎么瞧也古怪。
平恩侯屏息凝神,电光火石间,忽然想起陛下得知郁娘子不是细作时,曾对他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俨然一副郁卿去留尽被他掌控的模样。
实际也的确如此,他不费吹灰之力,就亲手将郁卿推给建宁王,又将郁卿夺回白山镇,令她左右奔波寻找那个不存在的林家二郎君。她看似做出了自己的抉择,实际却总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背后推动。
平恩侯心生不忍,郁娘子这一生都被陛下玩弄于股掌之间,但这又能如何?他、陈克、乃至京中各大氏族,不都被陛下玩弄于股掌之间,要在他眼皮底下战战兢兢过日子,这就是自古以来的君臣之道。
或许对郁娘子而言,死也算是解脱。
平恩侯沉默片刻,试探道:“她曾跟过陛下,纵死也应作天家鬼。”
谢临渊攥着信纸,力道之大,已经将这张纸攥破。他抬起头,神情却倨傲淡漠,声凉如水:“一个贱如草芥的姬妾也配给朕陪葬?朕就是太仁慈,养肥了她的胆子,她才敢另嫁旁人。她该庆幸自己死得太早,倘使落在朕手里,势必要将她凌迟处死,挫骨扬灰。”
他拂袖来回踱步,忽地又静在原地,垂眼盯着这张破碎的信纸,久久不动,双目似是失神。
陈克与平恩侯皆看出他又犯了眼疾。
今日之前,已许久未曾犯过。
陈克顿时万分后悔给陛下线报,上前跪地谢罪:“陛下保重龙体,臣立刻派人去白山镇,将那姬妾的遗物带回来,当着陛下的面烧了扬灰,以平圣怒!”
他抱拳垂首,等待着一声令下,却只等到信纸飘落在地。
陈克抬起头,竟看见谢临渊露出倦怠的神色。
年轻的君王揉着眼角,起身往回走。
风从一面面大开的窗扉而来,吹得他丧服素衣猎猎摆动,勾勒出如鹤般孤绝身形。
他叹了口气,挥挥手念道:“既然死了,就让她永远烂在那荒山野岭里吧。”
不知为何,他语气中竟有几分轻快和满意。
这场永无止境的纠缠以郁卿落败告终。而方才对她的贬斥,已是他怒火的余烬。
平恩侯望着他反反复复的模样,沉默下来,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陈克也陷入沉思。
谢临渊挥退二人:“什么闲事都要拿来说一声……朕尚有奏章要批。平恩侯,你先给朕去查,户部前几年亏空的银两是谁借的?省的你无事就在儿女情长上拉拉扯扯!”
内侍们关了窗,他重新做回案前,拂去奏章上落叶,接着看了起来,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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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克与平恩侯出去后,接过内侍打来的伞。
空旷宫道上,唯二人并肩而行。
夜雨倾盆而下,他冲平恩侯苦笑:“有道是伴君如伴虎,我今日算领教了。多谢侯爷替我挡下一劫。”
平恩侯亦苦笑:“陛下命我查亏银,这可是个得罪人的差事,还望陈右卫相助。”
陈克毫不犹豫应下。
他们在宫门口分别前,平恩侯欲言又止,最后低声提点道:“陈右卫做好准备,陛下还是想要郁娘子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