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望淡淡道:“什么蹊跷?”
“田将军一直拦住不让我们见将军。”林慎若有所思,“莫非……”
“不会。”
谢望直截了当打断他的胡思乱想。
眼下关内朝廷、关外燕军,举国上下每双眼睛都死死盯着潼关,哥舒翰若是被田良丘把持,那这天早就闹翻了。
那位杜将军的话说得很是动听。
可仔细一想,全是漏洞。
若真是到了攸关大局的时候,别说哥舒翰只是瘫了,就是死了也能抬上战场吓唬吓唬敌人,绝无可能一直等他病愈。
杜将军此行与其说是来劝说他们这些医者,倒不如说在刻意散播一种暗示,将最终的胜负全然归结于哥舒翰出兵与否。
田良丘再软抵抗下去,只怕接下来就要被扣上个心怀鬼胎、畏敌不战的罪名。
杀人诛心这是。
上阵杀敌,这位杨相不行,但谋划人心,他可是行家。
谢望看向一旁不语的李明夷,示意他也说点什么。
“我在想。”直到这时,李明夷才从沉思中抬眸,“脑卒中引起的偏瘫,能有什么治疗方法。”
林慎瞪大双眼,重重啊了一声:“原来你之前真的没想到啊?”
听他说到治疗,谢望唇角一动,刚想说出方才心中的考量,便在对方的表情中明白过来——
杨国忠施压之下,田良丘只能松口。而下一个要给出交代的,就是他们这些被“委以重任”的医者了。
次日,驿站中的众人便被安排为哥舒翰诊病。
两个亲卫守在床前,哥舒翰侧身躺在床上,正闭目小憩。
重重的被褥盖住他瘫痪的下半身,搭在上面的右臂正以一种不太自然的姿势弯曲手肘,五指紧握。
几位资历颇长的医者彼此对视一眼。
“陈公擅长治疗偏枯,还请您老先断脉。”
“我在徐公面前不过学生,还是等等吧。”
“还得是赵公……”
几人正互相谦让,目光忽然顿住。
只见刚刚和他们一同进来的那个年轻郎中已经不客气地走上前去,说了句冒犯,便抬着哥舒翰的胳膊慢慢展开。
“小子,你是……”
林慎、谢望随之跟上。
“我们是陈留官医。”林慎回头打量一眼,补了一句,“这两位兄长都是王焘公的弟子。”
把王公都搬出来了,其余之人哪还敢有异议。
谢望的视线则落在李明夷骨节分明、缓缓施力的手上。他的双手正握着哥舒翰的右手臂两端,试图用外力将其拉直。
只用肉眼,就能看出病人肌肉紧绷至极,肘部硬得像一块石头,半天也只拉开一半弧度。
李明夷又尝试掰了掰他的手指,倒是可以打开,只是一旦撒手,五根手指便马上不由自主般抓握回去。
李明夷瞥向两个亲卫:“将军之前也是这样,臂不能展、手不能张吗?”
两人彼此对视一眼,沉默地点点头。
“上回我们查看也是这样。”林慎小声补充道,“将军右臂筋痹已久。”
所谓筋痹,也就是肌肉痉挛,同样是中风后常见的并发症,会严重影响病人的肢体运动。
李明夷小心打开被褥,用手仔细检查过病人的下肢,可以肯定谢望与林慎的判断没有错。
这是脑血管事件导致的偏身瘫痪、肌肉痉挛。
整个过程中,阖目的哥舒翰都没有回应他的动作。
李明夷不由看向床头。
这位战绩不逊于任何名将的少数民族将军,也和郭子仪一样不再年轻。
但与大器晚成的郭子仪不同,侠行半生、中年成名的哥舒翰似乎已经过早透支了光辉与运气,伴随这一生的声誉,只剩下一具疾病累累的身躯,一张沧桑老迈的病容。
他不是装病,正相反,他连最基本的手功能都失去了大半,下肢也已经瘫痪。
对医生的消极态度,一方面是为了拖延杨国忠的逼迫,另一方面,或许也隐隐透露出其本人内心深处的无奈。
——举国上下的期望,放在这样一位迟暮之年、无能为力的老将身上,未尝不是一种残忍。
可安禄山的强势来袭、前线接连的溃败,逼得他不得不以中流砥柱之姿,维持着已经岌岌可危的中部战场,让所有人相信。
相信唐军中仍有哥舒翰这样一个一夫当关万夫莫摧的战神,相信这场战争的结局也会像以往的每一次般迎来胜利。
尽管他自己已经再也不能站立,不能捧起一碗酒。
李明夷慢慢起身,往后退了几步。
林慎的目光追着他的步伐,眼神疑惑——
要是换了以前,这人可不会顾及病人是什么身份地位、愿不愿开口交谈,无论如何都会问个清楚,再不厌其烦地说服病人去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