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那证明他还活着。
他知道自己命数无多了,这辈子,还没有再见到那人一面,他舍不得死。
这辈子,使命太多,他太无用,终是一事无成,徒然耗费这许多年华。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混沌中,姬焰却清清楚楚地听到蓬莱殿的殿门口传来那少年清晰至极、清润如玉的嗓音。
“我是漆汩。”
那少年说。
“我回来了。”
姬焰的呼吸一瞬间停滞,瞬息之间无数曾经的时刻卷土重来,把他的情绪冲得变回了活人,然而最清晰的,还是漆汩决定住到西亳,抵达西亳的那个时刻。
他亲自去接,跟在父亲身后。
而漆汩小小一团,被姑母牵着,已经昏昏欲睡得小鸡啄米了,但还是硬撑着抬头来给他行礼。
“表哥。”漆汩脆生生地说,话中带着浓重的睡意与鼻音,华丽的衣裳沉甸甸得压在他的双肩上,仿佛用尽了力气才能撑起来似的,这境况竟有些熟悉,让一向沉默的姬焰不自觉地弯起嘴角。
还有那城墙上的一眼。
他记得铜镜划破掌心的痛觉。
我难道真的想要杀掉他的表弟吗?在表弟死而复生的时候?
——姬焰想,可是他也弄不明白,长久以来他变得越来越不是他,他心头的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有时巫官的话变成了救命稻草,变成了必须为之的必经之路,他几乎别无选择。
也许真的是他糊涂了罢!
可事已至此,不可回转。
少顷,他的表弟轻手轻脚地独自走进昏沉的大殿里来,然后停在姬焰的床边。
漆汩看了一眼,大骇,同时又有无穷无尽的悲哀漫上心头。
“陛下。”漆汩先说,继而又叹息着换了个称呼,“表哥,我回来了。”
姬焰的呼吸像拉风箱一样时大时小、时有时无,毫无规律,嘈杂得像菜市一般,他仿佛费劲了身体里残存的力气才能扭过头,在虚无中盯着漆汩模糊的影子。
漆汩袍,慢而细致地行大礼,额头触地,他道:“漆汩拜见天子陛下。”
“吾愿天子其德不爽,寿考不忘,愿大成孝孙有庆、神保有飨,以介眉寿,万寿无疆。”
多么熟悉的字眼,漆汩曾经也在父亲的座边这样说。
漆汩站起来,道:“我们年幼的时候,我曾说,表哥若是即位,一定要受我大,如今算是全了从前的承诺。”
“我……”姬焰嘶哑着说。
漆汩听不清,只好又上前一步,俯身,才听见姬焰眼神失焦地在说:“……我……对不住你……”
“都过去了。”漆汩说,又道,“陛下听见北蛮子铁蹄的声音了吗?”
“听、听见了。”姬焰说,甚至想牵起一个苦涩的笑容,但是失败了,“大势已去啊。”
漆汩垂手听着。
“如果、如果我不死。”姬焰急促地吸着气,“那么棋局压根就没有开始……我知道的,我必、必须死,我只是可惜、可惜……”
“可惜什么?”
“你、你们不、不要陪我。”姬焰却答非所问,“我、我只想……一……一个人。”
长鱼午从外面进来,恰好只听到了这最后一句,就像一记重击,他怆然泪下,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时候已经跌坐在了冰冷的大柱边,泪流满面。
姬焰重新昏睡过去了,漆汩只好出来,安慰地按了按长鱼午颤抖的肩膀,走进阳光里。
褚飞还等在外面,靳樨正在问兵力部署的事情,褚飞道:“齐、应二国加在一起派来的人,还没有三千,我们自己能用的只有最后一点禁军,也不过几百而已。”
褚飞的语气已经带上了“必败”的颓丧感。
“没事。”褚飞望向天空,苦涩中带着一丝无所谓道,“我们姓褚的从一开始就住在这里,死也死在这里,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靳樨道:“齐、应派过来的是谁?”
“连乔、罗蒙。”
“倒是熟人。”漆汩道,便自然而然地站在了靳樨身侧。
忽然,一名禁军小跑着到褚飞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褚飞皱眉听毕,对靳樨、漆汩摊手道:“倒是来了个难兄难弟。”
漆汩和靳樨交换了个眼神,漆汩:“谁?”
“之前易国的薛音。”褚飞说完才记起易国和眼前这位“汩殿下”的恩恩怨怨,不免一顿,又见漆汩神色自若,似乎没什么干系,才放心地继续说了下去,“薛将军带着两千易国残兵南下,就在城外,请求开门——这是放还是不放?”
风险毫无疑问也是有的,若是薛音已经投敌,又或是残兵之中有间谍。
漆汩还没说话,长鱼午了情绪走出来,虽然眼睛还红红的,脸上还带着哭过的痕迹,但已经体面了不少,他苦笑道:“放吧!还能更差吗?不过是早晚的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