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臧初带着郎中来了,由头是手下急病。
靳樨起身,把帷幕拉上,自己站到了屏风后,郎中没多想,探完脉息,道:“脉息上看不出有什么事,怕是大人底子弱些,一时受惊过度,吃了药发完汗就好了。”
公鉏白又问:“什么时候能退热?”
“脉息上实在没有问题。”郎中答。
臧初见靳樨在屏风后挥了挥手,于是道:“你走吧,多谢了。”
郎中走后,靳樨从屏风后转出来,取来药方看了几眼,方才离开。
臧初捣捣公鉏白:“大君子说了什么?”
公鉏白复述一遍方才的对话,问臧初:“师兄,这什么意思?”
“唔。”臧初摸着下巴想了想,“阿七就先留在这里养养吧,我待会儿让人守好猫房那边,李淼不是经常去找那个老头吗?”
阿七沉在梦魇里。
沈焦还坐在院子的树荫里,脚边一群打盹的猫,他低着头,清瘦的身躯似乎都撑不起薄薄的夏衣,他一直在低头雕刻,恍然如生的木俑一个一个出现在他手边。
这一回,所有的木俑都有了清晰的五官。
或巧笑倩兮、或勃然大怒、或不苟言笑、或吊儿郎当。
沈焦望着那些木俑笑,笑着笑着,他的四肢也开始僵硬,渐渐也变成一尊木头人俑。
院子的底色变得赤红,微风逐渐炽热,猫早已纷纷逃走,此地火焰冲天,化作熔炉,那些人俑就在火苗中燃烧、变为焦炭。
人俑张口,却听不见尖叫。
极端的寂静中,只有沈焦犹然祈祷的声音:“神明在上,赐吾景福。”
沈焦的声音不停回荡在阿七耳边,犹如一群找不到归巢的归鸟,在阿七的脑海里盘旋,用血肉胸膛撞击意识边缘。
意识里一片昏暗,漫布各色各样的雾障,阿七立在那里,也仿佛被蒙住眼睛。
“神明在上,赐吾景福……”阿七喃喃自语,有一种奇怪而熟悉的鼓噪发生在他的血管、心尖与喉头,引诱着他吐出某一句话。
心神恍惚中,场景折叠,展开在古老的大殿上。
他好像仰着头,尊敬地望着谁。
可他看不清。
脑子里乱得要命,闷闷地钝痛,他感到烈焰焚烧的痛苦,又仿佛被大雪掩埋,恍然间好像有无数虎豹蛇虫在撕咬他的躯体,忽然脸颊传来一道软湿的触觉,像是琥珀在舔他,继而他又像是被谁握住了手,那人的体温很低,冰得阿七仿佛想起了什么。
对……琥珀!
他是在山野下醒来的阿七,他是给猎户送终的阿七,他是夸赞沈焦手艺好的阿七。
他“阿七”的身份被琥珀所首肯,是而尽管他有时也会放弃追寻“阿七”又是谁。
“阿七”从哪里来。
“阿七”是否有家乡、有亲人。
“阿七”是否有放不下的往事。
他又听见沈焦在轻柔地、呼唤地念叨:“神明在上,赐吾景福。”
“神明在上……”
界碑的血迹倒流回少年的身体,射出的羽箭重回长弓弦上,汩汩的水流回溯到源头。
刺骨的秋风凝滞,都城沉重的大门拉起,少年回到巍峨的大殿,沾血的飞信传到他手上时已经变得乌黑干裂,他难以辨认字迹。
他猛地起身,旋即眼前一黑,两行湿热的液体顺着眼眶流出来。
再往前,很小的时候,他的寝宫燃着满殿灯烛,长条的宫灯下靠着打瞌睡的小宫女,他在桃花树下睡去,在软锦中醒来,母亲和大哥守在床边,忧愁地看着他。
“去西亳罢。”母亲说,“那里适合你养病,一年住个小半的,也不打紧,天子是我的哥哥,他对我就像你大哥对你一样,他会对你很好的。”
他什么都看不见,仍旧快活地笑着。
“等你好了,我带你去骑马!”二姐骑在马上,威武地对他说,“从缃羽到月罄关,我都带你去。”
他说:“好啊。”
“你见到天子啊,要给他请安,你要说祈福的好话。”大哥这么说。
他问:“说什么呢?”
“你就说……”大哥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他,“你就说神明在上,赐吾景福。”
“是什么意思?”
“就是祈求上天神明睁开眼,赐予我万千福泽。”大哥说。
那日他离开西亳前,曾跪在天子寝宫之前,徒然面对紧合的大门。
太子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
视线一片黑暗,他磕头,在微冷的风里挺直脊背,眼睛痛得快要爆掉似的,但他仿佛没有感到任何痛苦,口齿清晰地说:“神明在上,赐吾景福。”
他听见似有若无的叹息从四面八方传来,他听见刀刃剁进血肉的声音,他听见鲜血滴答滴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