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玄道:“我已说过——”
“老夫是来辞行的。”靡明说,“老头子年纪大了,你何苦叫我在冷雨中久站呢?”
乐玄一言不发,走回廊下。
“琴非常好听。”靡明慢吞吞地跟上,片刻道,“老夫在西亳,也没有听过这么好的琴声。”
乐玄不为所动,只在靡明提到西亳时眉毛极小幅度地微微上扬,还是不吭声。
靡明捋了捋胡子,道:“我从沙鹿来,我要走了。”
乐玄道:“你不找了吗?”
“有人来了,他们会找的。”靡明拔开酒壶的塞子,吮了口,“老头子本就是替他们找的。一年前的那个小子,其实能算我半个徒弟罢。那晚,你也在抚这首《式微》,吸引他而来,对么?他无处可去,无处可归,总要把东西托付给谁,因为你手里这把宗庙木所斫之琴,他决定给你。我想你大约不会答应或是懒得管此事,于是他就说,‘那你便扔了,或者融了’。对吧?不必回答,我来过这么多次,你都不愿松口。”
乐玄没有反驳。
“我要走了,我想你也要走的。”靡明没等乐玄的回音便道,“郁城太小了,装不下你,你想去找位主君效命,但又迟疑,对么?”
乐玄沉默一会,檐铃仍旧和着雨声不停响,好半晌,他才开口道:“是。”
靡明微微一笑,却不问是谁,他喝完了酒,重新撑起伞,说:“好了,我走了。”
乐玄这一回罕见地把靡明送到院门口,在靡明即将走的前一刹那,问道:“您要去哪?”
“夹山桃花,流水潺潺。”靡明笑着说,“小子,以后怕是没机会再见了。老头子最后提个醒,不必拿着你所有的筹码去觐见主君,有时倾尽全力,也许反而会满盘皆输。”
翌日漆汩和靳樨站在葵王室的宗庙前,是张掌柜带他们去的,守卫的人没有拦。
宗庙里有残损的祭台,曾经摆满葵王室所有先祖的灵牌,后来随着后人一同葬身烈焰,还有一尊极大的朱雀像,烧毁了一半,还剩半边身子:撑起的一只翅膀和一只晦暗的眼眸。
漆汩在这里左转右转,没有发现任何沈焦留下的只字片语,只得想象着那个雨夜,闪电把天际劈成白色,沈焦走进来,注视死去的亡魂。
宗庙内焦黑的木头似乎还保持着之前的样子,有面半破的木板,錾了些纷乱的字迹,一片杂乱,又被雨水浇得模糊不清,漆汩皱眉仔细辨认,一字一顿:“神明……神明在上……”
“神明在上,赐吾景福。”张掌柜上前来说,“这是葵地子民之前常用来祭祀祈祷的祝词。‘神明在上,赐吾景福。吾愿王似栲杻,遐不眉寿,吾愿民如桑杨,万福攸同。’看,至少很虔诚吧。”
蓦然之中,虚无的火焰凭空出现,冲上天际,金色的焰心之中浮现沈焦的轮廓,他的脸色那样苍白,唇瓣一开一合,虔诚地望着漆黑的天际,念道:“神明在上——”
看漆汩有些恍惚,张掌柜体贴人意地佯装挥去漂浮的灰尘,道:“这灰实在太多了,我在门外等你们吧。”
说罢便带着笑,一点下巴,走出门外,漆汩心知是张掌柜不愿打搅,感激地笑了笑,伸手将那数行字上的灰全数扫尽了,琥珀围着断裂的木头边缘嗅来嗅去,靳樨皱起眉:“这句话……”
“全天下的神灵祝词,都是从这四个字开始。”漆汩笑了笑,“譬如黄帝祝词,是‘神明在上,赐吾景福。吾愿天子其德不爽,寿考不忘,愿大成孝孙有庆、神保有飨,以介眉寿,万寿无疆。’我有时想,也许大家也不是真的相信神灵的存在,只是习惯了在艰难的、开心的、美满的、悲伤的或者更多更多的时刻,祝福未来的自己更幸福一点罢。”
靳樨在他的话里又渐渐想起什么,微拧眉,不多时又道:“你是想找你那个朋友的东西么?你觉得传言里的那个人,是他?沈焦?”
漆汩被猜中了心思,只得道:“嗯,是他。”
“他一定带了什么东西来。”漆汩喃喃地说,“会是什么呢?”
靳家会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专门回来一趟吗?
漆汩想,若是他回来了,定然要来一次宗庙的。
靳樨不由:“你说什么?”
“我这个朋友一直呆在你家。”漆汩说,“他兴许是拿了什么东西回来。”
“呆在我家?”靳樨有点疑惑,道,“从我家?”
漆汩道:“大概吧。只是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靳樨看起来并没半点在意漆汩这位“未蒙面的朋友”拿走了他家的东西,只是想了想,道:“如果一直没被发现的话,应该是我家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东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