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魂魄是相通的,可躯壳却成为鸿沟与高墙。
为先王裕选定的长眠之地位在鳌山西麓,岳州征调了数百名劳役,由护府军日夜监管动工不辍。是日王府的人前去视察,正遇上罢工,几个领头工人声称大灾过后,家里屋舍垮塌田苗不存,本来正是用人的时候,却被征来修墓,如果再不还家,家人都要饿死了。
负责监工的仪兵手握长矛,对众劳工怒目而视:“你们先前是怎么议论的?敢不敢当着大人的面说!”
领头的几个不说话,却互相交换眼色,眼神中略有几分鄙夷。看得仪兵火冒三丈,要拿长矛去捅人,被郑亭的剑格挡下。
赵含光道:“灾后民生维艰,马上又到春分,一年之计在于春,万务尤以农事为重。你们的要求都有道理,官府会想办法的。无论是借粮还是蠲免劳役,总不会教百姓饿肚子。”
赵含光发间已全白了,身形较之从前似乎缩小了一半,外衣显得空空荡荡。主君薨逝,一众臣僚群龙无首,朝廷又传闻陛下病不上朝,迟迟不发布由世子继王位的诏书,赵含光心病日甚,眼看着也要燃烧殆尽了。
且将这群闹罢工的苍头安抚了带走,先前那名仪兵向赵参知告状:“那几个人反了天了!在背后议论先王被属下抓了个正着!”
“议论什么?”
“……”仪兵道,“就说……说……不愿修建陵寝……”
一人冷笑:“是不愿修建陵寝,还是不愿给反贼修建陵寝?”
仪兵这才看到,赵参知身边还有一人,因戴着深沿斗笠,看不清脸。但赵含光与郑亭对他的态度却很恭敬。
“这话……属下不敢复述。”
那人淡淡道:“这有什么不敢说的。普天之下谁还有秘密。你我也知道,庄训庄有恭,岳州丰县人氏,叔父在郢王府做家令,托关系在护府军中谋了个差事,也常在背后议论郑统军溜须拍马。”
郑亭:“……”
仪兵脸色渐渐难看。
赵含光制止道:“世子,既然大家都已经魂归躯壳,就不要再裸裎相见了吧。”
狄飞白于是作罢,摘下手上一枚青金石戒抛给那仪兵:“多谢你维护先父声誉,拿着这个去王府换些米粮。”
上位者脾性阴晴不定,仪兵也不敢说什么,知道狄飞白杀人不眨眼,领了赏谢了恩,拉着一张脸退下了。
赵含光无奈地看着狄飞白。
狄飞白却不以为意:“以后这种事还多着,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今日揭发了这些人,明日又是那些人,流言蜚语是杀不死的。”
“那你就不穿衣服出门了吗?”赵含光道,“总还是要扯块遮羞布的。”
鳌山陵园建在最捉襟见肘的时候,东西广不过五六十步,远远看去一个孤零零的覆斗迭筑在山麓的阴影下,陪葬的金银器皿一概都不论了,连椁室亦都用石条代替木枋。名都没有一分帛金,一应都需岳州自己筹备,过往讲究为往生者陪葬飞天歌舞俑士陶奴,令其死后也能衣食无忧,享有生前拥有的名利地位,如今一切从简,郢王大概也只得在地下清贫度日了。
生者寄也,死者归也。若是江宜在此,定会说死后便草席裹身,一把火烧了,随便撒在哪座山头了事,何用大操大办?
然而,自那日中剑堕天后,数月过去了,狄飞白仍未找到他的遗骸。
江宜不会死的,狄飞白知道他与常人不一样,即使泡成烂泥浆、被大卸八块,他都能活下去……
他令郑亭留心收集各地的奇闻怪谈,希望能找到江宜的下落。但郑亭回报的尽是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轶事:
“半月前,胜县有一个渔民,在河边垂钓时忽见一金色鲤鱼从水中浮现,口吐人言,对他授以天机秘闻。现在此人鱼也不钓,改行传教去了。”
“东郡有一个姓梁的书生,十天前的夜里在家中睡觉,房梁突然塌了,此人被埋在梁下,过了一夜才获救,竟然也还活着。”
“这也算奇事?!”狄飞白瞠目。
郑亭道:“怎么不算?这个人之前在道院学经,本来默默无闻,经此一遭后居然脑袋开窍了,不仅文采日益精进,连口才都突飞猛涨。有人听说了此事,竟然还到他家里去,愿出米肉布帛,换取被梁木敲一敲脑袋。”
“……”
“……”
“还有其他像样的故事么?”狄飞白麻木问道。
“有的有的。”郑亭心想,明明挺有趣的啊,有这么无聊么?他翻开记簿上炭笔记录的各地见闻:“玄门事变后,出现了一些自称得到神启而觉醒天赋的人,他们不事生产,举止奇异,其中有一个人称负箧书生的家伙。此人随身带着一只书箱,四处游荡,向人讨要藏书珍卷。若是将书给他,那么就相安无事,可若是拒绝了他,过后不久,主人家定会横遭祸事。有人说,他的书箱里装的不是书,而是一把剑,如果讨要书卷遭到主人拒绝,此人就会取出藏剑,一决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