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回……快回……”
深渊吞没了鱼群,黑色吞噬了黑色,有情之物泯于无形。海底有着一种比深更深、比黑更黑的存在。不可以再往前了,意识里一个声音告诉他,再往前就会像那些鱼一样消失,肢解,破碎,游离,永不存于人世。
“世子!!”
黑鱼蓦地张嘴吐出一串泡沫,恢复了呼吸。狄飞白睁开眼睛。
他还睡在母亲的卧榻上,床帐红绡半挂,好一阵子只觉得恍惚。侧目看去,见郑亭就在旁边,正焦急万分盯着自己,一只手举在他鼻端下方,似乎在试探呼吸。
“……怎么了?”狄飞白清了清嗓子,问。
郑亭脸色发白:“你刚刚好像……好像……”
狄飞白疲惫地说:“我刚刚做了个怪梦,好像掉进了一片海里。”
“什么?”
“秽气之海,”狄飞白说,“妖川归流之处,亡者往生之地。江宜曾说只有死后才能去那个地方。我已去了太多次,虽然还活着,可能离死也不远了。我能感觉到它的召唤,就像之前差点死在山阳渎里……如果不是你叫我,也许就在睡梦中渡河了。”
郑亭立即:“瞎说什么!身体不好就去看大夫!”
狄飞白却想:江宜每次能从妖川里回到人间,亦是靠的一种呼唤。那究竟是在世之人的召唤,抑或亲友思念的声音?
“你呢?”狄飞白问,“来打扰我休息作什么?事情都办完了?”
郑亭却不由分说,先试了试狄飞白额头的温度,又去捉他的手探脉搏,被狄飞白反手握住。兄弟二人沉默僵持着。自年幼时起,郑亭就承担着照顾者的角色,跟在狄飞白身后,既要看着他别惹出祸事来,又要防着他把自己玩儿死了。
狄飞白的主意大胆子也大,天下没有他不敢去的地方,没有他不敢做的事。他离开的这几年到底经历了什么,郑亭已经想象不到了。
到底是郑亭先松了劲,泄气似地道:“赵含光知道你回来了,想请你去勤务堂。”
第188章 赵含光
“他们在商议事情,你想去听听么,”郑亭说,“要么我去回他,就说你病了,还在休息。”
狄飞白懒洋洋靠在腰枕上,看着郑亭笑了一下:“行啊。”
郑亭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了:“你且休息,我去跟他们说。”
狄飞白目送他表兄快步离开内寝,似乎有点怒气冲冲的样子。他莫名其妙地挑起眉梢。
秋雨如丝,草木寥落。郑亭行至湿漉漉的山墙下,半边肩膀为檐下滴水浇透,他却浑不在意,脸上怒目圆睁,一拳钉在石砖上。
过得一会儿他冷静下来,准备给赵含光回话。转身却看见狄飞白站在阶上,一脸“你有病吗”。
“你……”郑亭猝不及防,眼珠一转看见狄飞白身上衣物单薄,立马找茬道,“现在几月了你不知道?能不能照顾好自己?”
狄飞白瞪眼,以为自己还是七岁时被兄长教训的小屁孩儿。
郑亭要解下身上外氅给他,才摸到衣物都濡湿了。
“你又出来干嘛?”郑亭问。
狄飞白端详着他,游刃有余地道:“我改变主意了,打算去听听看。是什么事让郑大统军这么为难。”
郑亭哭笑皆非,心道自己想的什么莫非都写在脸上了?忍不住摸摸脸,又指着狄飞白脚下道:“你站这别走,我去给你拿衣服。”
勤务堂在李裕别居处,天凉始衣裘,堂上煨着银屑炭,丝丝暖意流下冰凉湿滑的石阶,间或听见里面絮絮的密语声。堂外游廊以响木铺就,凡人经过,必有动静,堂上众人立即止语。
一抹桐红色的身影当先登堂入室,迎着数人目光,毛氅一掀落座右位。
郑亭扶刀跟在他后面,亦入下座。
左首是王爷主位,主人不在,虚置其座。左下则是参知赵含光,上回岳州大旱,李裕失踪不见,狄飞白又主要发挥一个象征的作用,赵含光一个顶十个,硬是把烂摊子收拾下来了,今日一见,怎么好像老了十岁。
右手边余下几位,都身形魁梧、四肢修长有力,目光炯炯,显是军中武人。
“世子。”赵含光审度狄飞白的五官,常言道生子肖母,在世子身上唯有偶尔流露出眼神,显示出与其父神似之处,尽管父子俩相伴的时间并不算久。
赵含光道:“如今王爷远离封地,东边又有海乱,多事之秋,全靠诸位戮力同心,共御外敌。昨日夜里我得到一个消息,事关重大,是以请殿下与诸位将军前来商议。事以密成,今日堂上所言,不可传与外人耳中。”
在座皆是神情凝重,狄飞白道:“真是巧了,昨夜我也才刚回来,不知与赵大人所说的消息,孰先孰后?若真是什么要紧的秘事,倒不必特意叫我过来。谁不知道我最不爱负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