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亭背后直发冷汗。回想年前种种事情,竟然是李裕走的一招险棋。岳州心腹皆知郢王胸怀大志,养兵千日只恨师出无名。可是他常往鳌山洞玄观去做什么,却甚少有人知晓内情。
李裕道:“大师一死,如去我一臂,与洛州的联系也就此中断。你以为皇帝为何突然差遣狄静轩来我岳州,想来是郭恒那处走漏了风声。大师助我以非常之法联络洛州,若非飞白带来的那个道士搅局,狄静轩绝不会有机会查到蛛丝马迹。”
郑亭道:“……王、王爷的意思是……陛下也许、已经知道……”
李裕沉吟片刻:“入梦之法至深至奥,狄静轩又非修道之人,岳州之行究竟让他明白了多少呢……还是说,皇帝身边有能人,从中点破……先祖在上,如今朝堂正统旁落,李裕身负匡正之责,有心整肃超纲奈何前路不明,若先祖体恤不肖子孙李裕拳拳之心,还请能显圣一二,指点迷津。”
李裕朝着圣迹图深深叩拜。
郑亭不敢站着,也在他身后伏地不起,不敢抬头。
只听见玉阶滴水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方闻李裕失望的一声叹息。
多少年来,霖宫里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走罢……”
二人离开霖宫,回到船上。李裕忽然回头:“有人?”
郑亭正捡起船橹,闻言吓了一跳,忙一手按刀护在李裕身前。宫殿寂静冷清,静夜里如一座巨大而沉默的棺椁。郑亭没由来地打了个抖。
没有人,难道是李裕的错觉?
冷月如霜,穿透霖宫冰莹的飞檐,落在青石板上,好像一种萤火小虫,钻进石板的裂隙里。
它对这些不规则的线条充满好奇,小心翼翼地爬动,不放过每一个角落。它缓慢地爬行,缓慢地增长,缓慢地交织,终于它的头和尾相遇。
一股浩渺的气息从散发幽光的石板中泌出,直上云霄,到达那天外的仙京,到达玄天大殿。那气息化作一股微风,吹拂壁画,撩动画中之人的衣袂,露出腰盘系挂的一截金刚剑鞘来。
与此相呼应似的,大殿兵阑上的剑鞘震动起来,好像一个饥渴难耐的人在大发雷霆,它的怒火令整座仙京为之惊动,若得不到满足,就要拆了这天街玉楼。
各座仙宫中文武百官纷纷现身,窃窃私语不敢靠近。
武神殿前,灵晔遥望大殿方向,一贯冰冷的眼神中竟然浮现一丝热忱,喃喃自语道:“早该如此。”
而夜色里的洞庭湖,安宁寂静,似乎一切即将震动天下的骚乱皆与他无关。霖宫明堂正脊上,一人于月下独坐,不知他何时坐在这里,也许从李裕升起霖宫那时就已经在了。
他坐在屋脊上看画,画中一个书生,一个剑客。书生手里握着书卷,眼睛却好像看着剑客的背影——好像如此,可惜月色太暗,月下看画总看不分明。
他想撮一朵火苗来,看得更清楚一点,却害怕失手点着那画。
想聚一团月光来,张开了手掌却又迟疑,好像这样似是而非地瞧着倒也还好,若看太清楚了,也许就会发现只是一场误会。
他取下腰畔酒壶摇一摇。
“没酒了。”商恪寂寞地说。
闭上双眼,倾听风里的声音,他的耳力超然卓绝,能听见百里外东海的战船破开风浪,西北大漠金戈铁马鹰飞箭走,南来的风里夹杂着雷霆之怒哀嚎不止,岳州城里铁靴趵击路面,好像一种战鼓。
曾经神曜皇帝收熔天下百兵,只为止息兵戈。然而人本是欲望的产物,欲望仍在,何时才会停止争纷?
百兵之精铸造了阙剑,只有阙剑才可以号令百兵,停止战火。
若为天下故,此身何足辞……
在那斜风细雨里一道剑光划破天际一瞬夜晚明耀如昼。
屋顶上饮酒的剑客消失了。
画作破为两半,跌入水中,再也没有一双手将它拾起。
第177章 生因
洞庭一夜明月千里,凉风生莲叶,船行天河中。
这样的天气里,似乎正适合卧船小憩。不知过去多久,盖在脸上的书卷划落,江宜睁开眼睛。好天良夜金波碎,景不醉人人自醉,船艏渔火微光下,摆着一盘残局,江宜翻身坐起,一手支颐百无聊赖,审度棋局。
若是让狄飞白见了,说不得又要挖苦一句“臭棋篓子”。
两个人但凡有一个懂棋,都作不出这样的局面。
江宜想起这话就忍俊不禁。可是,今夜他的玩伴呢?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天际已然破晓,他等的人还会来吗?
东边的浮白之光愈发耀眼,笔直得像一把剑的锋芒。江宜起身,遥望那道光——远道而来的利光瞬间爬满天空,夜幕应声破碎,顿时明月、莲池、渔船,一切虚假的形象都烟消云散去,留下的真实,只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