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飞白沿着河道走下去,两边陆续出现粼粼白骨,鬼灯如影随形,好似秽海里漂浮着的核舟。
河流上方雾气流动形成幻影,时而是士兵厮杀,时而是地震山洪百兽奔走,变幻无定。雾气于狄飞白行走间被冲散,又在他身后合拢,终于令他陷入重重包围,不辨方向。到处都是真真假假的人影。
狄飞白曾蒙江宜授业,多少也能看出来,这是山中白骨所化的秽雾。雾中所现的陈年往事,乃是令人死也不能遗忘的魔障。雾中是身披汉甲的士兵,沿河道排排站立,尽皆沉默地注视着他。
“滚开!滚!”牙飞剑挥开浓雾。
士兵挥舞着刀枪剑戟向他冲来,在牙飞剑刃上撞散成一团模糊的光影。
这里是一处古战场的遗址,河岸两旁的白骨,应当都是死于战事中的士兵遗骸。多年后有活人闯入,阳气激发了它们有关那场战争的记忆。记忆与情感,都是身中浊鬼,本应归还于地脉,却在此执着徘徊不去。
狄飞白本对鬼神之事存了敬畏之心,此时却止不住心中的轻蔑,踩碎白骨路,口中道:“都死了这么多年,还有什么放不下?!劝你们早去投胎!时移势易,活人还有活人要做的事,别来碍事!”
此言一出激怒了鬼魂,群起而攻之。虽则没有实体,浓雾涌过来,仍然冻得人彻骨寒凉。
狄飞白无路可走,反生怒意,握剑在手:“小爷今天好人做到底,送你们上路!”
语罢抖出数道剑光,边走边砍,打得两岸断骨齐飞、人头俱碎,青锋昂然呼啸,耳边尽是鬼哭狼嚎,真好似无间地狱中的景象。
斗得正欢,一物从他袖里坠落,啪嗒掉在骨头缝里。
捡起一看,原来是江宜从府库里找到的囊袋。
狄飞白为防它进水,将袖口封得严严实实,不知怎的却掉了出来。打开一看,幸而里面的粉末还是干燥的。
他想起米介教他的办法,将粉末点燃祝祷,可以请神。狄飞白只知道江宜要找的东西,须得使用此物,却不知道何时使用,何地使用。眼下也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捡了块石头拔剑一斩,火星溅落于粉末之中,须臾腾起一缕青烟。烟气渺茫一指,狄飞白拔腿跟上去,一路分花拂柳,终于穿过秽雾,光明大放——原是来到一处洞口。
他忙钻出去一看,顿时眼前千峰百转,万壑争流,红枫翠柏次第铺开,晓气如蒸,松声似涛,淋潦漫漶,雷声不休。云层低矮似乎触手可及,不断有雷霆降落峡谷,谷底情形则为雾气笼罩,难以窥视。
先前还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溶洞里,一转眼却已身临千仞之顶,斯情斯景实在令人动摇。然而,狄飞白却顾不上这壮观的景致,已将一手放在了剑柄上,一口气重新提起来——他并不是此地唯一的造访者,眼前石台上,已有一人,正坐在悬崖边缘,两脚垂入云雾中。
那看上去的确是个人,而非秽雾捏造的幻影。
“你是谁?”狄飞白问。
那人一动不动,好像一尊石像。
“你是……雷神阁下?”狄飞白试探问,忽又察觉不对。
神祇虽无性别之分,但按照江宜的说法,丰隆至少是一个袒胸露乳、背刺羽纹的青年男性形象。
这个“石像”却垂着发辫,背影纤细,似乎是个女子。
狄飞白警惕上前,听见低回的声音似唱似念:
“丽水浣白骨……黄泉路为血……失我蓬头子,不见万山春……不见万山春……”
那声音听上去有些失真。狄飞白持剑问:“你是什么人?”
他绕上前去,渐看清那人侧脸,脑海中一阵电光石火,蓦地叫出一个名字:“依则?!”
这位身兼数职的族长,同时扮演着战士与刺客的双重角色,于总管府上演的一幕闹剧,给狄飞白留下了深刻印象。
依则逃走之后,随即不知所踪,既没有与垫江坊里的族人取得联系,也没有设计搭救身陷囹圄的同胞。数月以来,原来一直藏在这里。
“你来了,”依则波澜不惊,看一眼狄飞白,“这又是谁?我不认识。”
狄飞白:“?”
“你数月不曾出现,我还以为,你想让我看的,已经看完了。”依则说。
狄飞白说:“你当我是什么人?”
依则眼神中现出一丝意外,定定审视狄飞白,片刻后道:“你是什么人?”
“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垫江人的族长,我们曾经有过见面的机会,不过两次你都忙着逃走,大抵对我没有印象。我叫狄飞白。”
依则眉头蹙起:“你不是梦老?”
“孟老?”
依则揉揉额角:“你不是梦老,怎么进入雷墓的?你是总管府的人,难道总管府已经找到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