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道不一样了。
江宜与狄飞白坐在街口酒社。狄飞白多日没有进城吃顿好饭,此时点了满桌牛肉黄酒猪头肉,大快朵颐。江宜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试图从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脸上,品尝出一丝不同以往的意味。
他回到沧州时,正逢游春,城中热闹一如既往,令他以为一切还没有改变。不过,变化总是由内而外,当腐败的表征产生时,一切早已经无可挽回。
见狄飞白狼吞虎咽的样子,江宜好笑道:“你饿成这样,这些天莫不是没有进城吃过饱饭?”
狄飞白脸上又透出那种诡异的血色。
他欲言又止,咀嚼牛肉,末了解释说:“我暂时没想到接下来去哪儿罢了,又不是为了等你,只是姑且盘桓几日,想想下一个目的地。嗯,就是这样。”
江宜:“哦……”
狄飞白恼火道:“你自己说,旅行结束了,要回道观修行,我哪儿知道你什么时候出来?也许一辈子也不出来了。喂,我说完了,现在换你说,你下到幽冥地府去找那什么地毂,找到了吗?”
江宜道:“不是幽冥地府,是妖川……徒弟,在说明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问问,你有察觉到身边发生了什么变化么?”
狄飞白不明所以:“身边的变化?那些盗马贼算么?说起来,有件奇怪的事,有一天我闲的开了天眼,发现树林之中黑气密布,便是你之前教我的,秽气所形成的秽雾。原来在沧州也有。”
秽气是人心生发的怨憎会爱别离,为不可视之物,常在暗中引诱人产生恶念、变得暴躁,抑或身体不适。这些本因经由天轮地毂自然消解的污秽,却犹如一汪死水,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我前往妖川寻找地毂,本来猜测地毂应当在灵魂航行的尽头。然而我乘坐渡魂舟抵达秽气之海,潜入海水深处,见到的却是一柄长枪。”
“枪?那就是地毂?”
“不,应该不是。那枪自身释放出屏障,阻止灵魂们通往海底,使得它们只能重返渡魂舟,继续在妖川上漂泊。我猜想,地毂应当的确是在灵魂深潜之处,然而,通往来世的路被枪阻断了。灵魂无法往生,连秽气也无法通过地毂得到净化。”
狄飞白感到匪夷所思:“你是说,人间戾气之所以越来越重,战火纷起,是因为有一柄枪在地府阻断了污秽净化之途?那枪是什么玩意儿?”
“不知道……”江宜老实说。
他无法靠近那柄长枪,却隐约感到熟悉。那熟悉之感究竟来自何处,是长枪的轮廓,还是它释放出的神性气息?
江宜沉默。
“你不随我去太和岛么?”
吃饱喝足,狄飞白又打算在酒社前与江宜分别。
“不去,你是不是不相信我?”狄飞白断然道,“我对道观没有兴趣,留在沧州只是还没想好接下来去哪儿……”
江宜笑道:“你不想去见见我师父?”
“那个女道长?不,我并不想学道法。”
狄飞白一手提着牙飞剑,一手从怀里掏出一小册子,朝江宜挥了挥。
那是名都长亭外江宜送给他的剑经。剑经原本保存在七宝玄台,被江宜摘录成册,赠予狄飞白参悟。狄飞白起初之所以跟着江宜,就是为了占这个便宜,对于法言道人与江宜修习的道术法门则不屑一顾。
“在我想好接下来去哪里之前,你要是还想出门,老地方找我。”狄飞白打了一壶酒提在手里,优哉游哉地沿着大路没入人群。
日暮晚归,夕阳下一人独坐。船未靠岸,江宜涉水而过,看见法言道人纹丝不动在岸边坐定,身后的影子泼墨一般,渗入礁石纹理之中。
他脚下自发地走到岩石边,在师父身边坐下。
潮汐舔舐着他的衣摆,江宜的脚早就湿了,在那血肉里鼓动着黑色的血管,细看之下,又是一个一个的蝇头小字,犹如无数人的倾诉,令此静谧的傍晚忽然变得嘈杂。
“……”
法言道人也看到了,问:“你找到想找的了吗?”
江宜道:“妖川里有一把枪,阻断了亡魂轮回之路。”
法言道人不为所动。江宜问:“师父,那是什么?”
“为什么问我?”
江宜心想,当然因为你看上去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我知道进入妖川的办法,这代表不了甚么,”法言道人说,“凡人死后都会入妖川,逝者如斯。其人濒死之际,就会打开这条通路。进入容易回来难,因此留下小花为你叫魂,没有它你就真正死去了。至于我,妖川于我而言是绝无可能涉足之地,因此其中的情形,我无从得知。”
江宜似懂非懂:“也就是说,有人故意做了这样的事,目的是什么?为了让秽气无法通过自然途径消解,留在人间为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