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老先生,我……”江宜蓦地感到一阵晕眩,眼前发黑。
康老头吃惊:“你怎么了?”
他看见江宜脸上一团漆黑,犹如涌动的浪潮,那潮水下是摩肩接踵的虫豸,挥舞着铁钳,蠕动着长腿,排列成一个个疯狂而无逻辑的言语,好像成千上万的人在一齐呐喊,听不见说了什么,只听见了痛苦与挣扎。
江宜倒在地上,浑身为黑雾笼罩。康老头想拉他一把,被江宜避开:“我没事……我没事……”
他摸出怀中的一支玉瓶,拔下环塞,一股清气缭绕升起。江宜猛将瓶中无根水淋在头上,黑雾散去,他的脸色慢慢变得透亮,好似一层薄薄的皮影纸,一滩浓黑的污水汇聚在他身下。
江宜浑身湿透,躺在地上,像退潮后岸上濒死的鱼。
康老头认真地看着他。
他不会认为江宜是个妖物,修行之人或有五弊三缺,说到底各有各的奇怪之处。但他有些别的想法。
“你身上冒出来的,是字?写的都是什么?”
江宜恹恹答道:“一些人心里的话,死后还留存在这世上罢了。小时候一道天雷选中我,把我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体质颇有些招阴邪,总被这些字上身。”
“天雷?”康老头若有所思,“你详细说说。”
江宜遂支撑着爬起来,依旧在康老头的罗汉床边盘膝而坐,将他小时候在雷公祠前许愿遭雷劈的事讲了一遍。天神从他身体里夺走了一部分,又给了他另外的东西,江宜始终认为这背后一定存在某个理由。他周游山川,也是为了寻找一个答案。
康老头垂头思索:“我觉得有件事弄错了。”
“什么事?”
“……”
康老头的脑袋低垂着左右慢晃,好似思索着就睡去了。
他又猛地抬起头来。
“你!”康老头浑浊的双眼中射出两道利剑,指着江宜,“你应该排在命盘里更重要的位置!更重要——不,最重要!你是这后一百年里最重要的人物!可恶!我弄错了,完全弄错了!难怪算不出来。命盘,我的命盘呢?!……”
满院散落的稿纸早已被清理殆尽,只剩下江宜书里夹着的两张,也已经失去了它们的位置。康老头急得吐出口血,溅在江宜前襟。
“扶我起来,咳咳……我还能算!”
江宜面条似的两只手勉强扶住康老头:“别算了,天意是算不出来的。”
康老头听不见江宜的劝告,他两眼发直,眼里渐渐看不见别的:“我不能死……还没有算完……我马上就要算出来了……马上就算出来了……”
浓重的睡意涌上心头,康老头的头颅重得像一座山,沉沉地压在靠枕上。他似乎陷入了某种心魔,耷拉着眼皮,口中仍念念有词:马上算出来……马上算出来……
江宜坐在地上,任寒风将他的身体稍微吹干。这时候康老头已经再度昏睡过去。
他起身,一面盘算着与康老头是否还有下次见面的机会,一面向院门走去。一墙之隔,靠立着的盲童听见动静,回头看来,不知道在此寒冷的天气里苦等了多久。
师父让他明天再来,可他根本没打算离开。
“康老先生睡着了。”江宜道。他的声音有些奇怪,神情也与来时不一样了,只是盲童无心于此,察觉不出来。
“师父现在就是这样,说着话就能睡过去,”盲童讷讷地道,“下次他清醒的时候你再来吧。”
重华与天弓的对决定在两日之后,地点就在公主府木人阵所在的花园。天弓问狄飞白,两日来得及么,要不给你两年?惹得狄飞白冷笑甩袖离场。
商恪问:“你不愿让她,又不愿赢她,到底想如何?”
天弓苦恼地道:“让她也不高兴,赢她也不高兴,凡人真是难懂。”
两日后梅园一行人出发去往公主府,路上爆竹声声、披红挂彩。为了这场闹剧,天子驾临公主府,赵国公布警语也前来,下人们在出廊流角下的方厦亭内陈设筵席,因李初的授意,不计较尊卑次序,一张圆桌围了,各自一把梅花墩坐着。
重华还没有现身,天弓已到了。
擂台那日李初只当是孩子把戏,并未去看,因此不知道天弓这档子事。此时见到本尊,先被那张脸震住失语,与布警语相视一眼。
“这位少年英雄倒是,”布警语咂摸出个词来,“一表人才。”
李初笑道:“就是你胜了公主?你可见着擂台布告上,写的输给殿下有赏钱?”
天弓道:“看见是看见了,可我不想骗她。”
“怎么说?”
“我觉得她挺可怜。”天弓直言不讳。
布警语与李初脸色一变。那厢又一人慢腾腾进得园里,似乎不情不愿,一见是张圆桌便很不痛快,犹豫再三,到得李初身边坐下。